葉水樹女士(郭馬西牧師娘)——一位在患亂中堅持信仰的女性
92期2005年06月
沈紡緞/本刊執行編輯
不尋常的幼年
1898年葉水樹女士出生於台南一個富裕且持守傳統的大家族,但出生二個月後便喪母。她的父親後來雖然再娶,但她主要是由祖母扶養。後來祖母與父親也於她十歲及十二歲時相繼過世,她乃轉由叔父母繼續照顧。因親人的相繼離世,養成她自小非常獨立的個性,甚至排除萬難自己解開從小的纏腳。小時候她除了學習女紅和烹飪外,並協助管理家產。在大家族裡雖較重男輕女,她卻有專門供她使喚的婢女。
國民學校畢業後,她經由摯友李金鳳(黃彰揮牧師的嬸母)的帶領,開始與基督教接觸及參加聚會,於十六歲時在親人極力反對下受洗。後來並與李金鳳一起進入當時台南宣教師所辦的婦學。二十餘歲,她前往廈門集美女師範學校唸書;留學期間都和同鄉同信固定聚會查經。由於比其他同學年長、經濟寬裕,她經常幫助手頭較緊的同學。畢業回台後,她乃到婦學和長榮女校教書,頗受同仁和學生的尊重。
傳道者的良伴
由於出身非基督教家族,當她與郭馬西訂婚時,她的一位堂弟曾揶揄她說,她要嫁給一位「過鹹水」的基督教「和尚」。她卻回答說,她要嫁的是一位基督教的教授,因那時郭馬西剛由美回台在台灣神學校任教。
1928年與郭馬西結婚時,娘家租了整節的火車廂載著她和四個婢女及嫁妝,由親朋陪同北上。二年後,郭馬西決意到東南亞和中國等地自由傳道。離台前,她為每個婢女找到好的結婚對象。巡迴傳道期間,全家生活費用都是靠著她變賣嫁妝。1934年,郭馬西受聘任東京台灣基督教青年會宗教部主事,那時她的嫁妝幾乎都已花光。雖然這樣,她卻毫無怨言,並堅信她是由上帝選召來陪伴丈夫傳道,以及給予他一切可能的資助的。即便後來家裡生活所需極為匱乏,她也絕不為了增加收入而讓丈夫在傳道工作上有所分心。
1940年郭馬西成立了「東京基督教台灣傳道會」以擴充事工,並繼續從事台灣留日青年和一般同鄉的關懷事工。那時雖然家中經濟極為困難,但牧師娘依舊經常邀請台灣留學生到家中吃飯。她很會做菜,當家中幾乎沒有米時,她就把小鍋的飯變成大鍋的稀飯;沒有菜時,她就叫孩子到外面去採野生的菜;沒有魚肉時,她就到屠宰場去買日本人不吃的內臟、豬尾巴或豬皮。家中即使再沒有東西,她也不會拒絕任何人來吃飯。而有急需時,她甚且好幾次把貴重飾物和衣物拿到當鋪店去當。
1946年二次大戰後,全家從日本返台,隔年二二八事件發生,風聲鶴唳,曾數度有人來郭牧師家請求暫避風險,牧師娘就會準備好即刻躲藏的密處,以防萬一有人來盤檢。槍殺發生時,牧師娘也曾協助朋友和信徒去各處認屍,甚至幫助他們清洗屍體。在接著的白色恐怖期間,由於她熟諳北京話,曾陪政治犯家屬上軍事法庭,一方面給予精神支柱,同時也為他們做翻譯。
1947年底郭馬西受封成為台北中山基督長老教會的牧師後,牧師娘天天忙著和牧師探訪會友或協助會友處理各項事務。每週六,牧師娘會帶領全家孩子打掃教堂內外,而大的三個男孩精一、惠二及安三,也得負責印週報和樂譜,因此手和臉常沾滿油墨。
一日清掃教堂後,牧師娘吩咐孩子下午要穿乾淨的衣服,因為郭牧師要為一位被關在新店軍事監獄的年輕政治犯舉行婚禮。這位青年是偷偷利用他每日外放勞役的三小時,跑來與他的準新娘結婚。這對新人各自帶來一位摯友,其他觀禮者為牧師的四個孩子(惠二司琴)和大女婿蔡連理。婚禮後,牧師娘還特地買個孩子們都不曾有過的精製蛋糕來為這對新人慶祝。
患難中彰顯母愛
郭牧師娘對待孩子一視同仁,特別是有孩子生病時,更是盡力的照顧。當三歲的惠二生重病時,為了救孩子,她甚至輸血給他。
1944年當日本在二次大戰中幾乎用盡一切資源時,全國都極欠缺食物。那時第九個孩子——愛子一出生,沒幾個禮拜便因營養不良去世,牧師娘為此傷心了很久。不過隔年,由於美軍大肆轟炸,他們在東京的住屋被炸燬,全家變成無居所的難民時,她反而感謝上帝把愛子接回他的懷中,否則此刻她將無法好好的照顧家中其餘的孩子。
1945年3月東京被炸後,居民被迫疏散,所有小學生須隨老師到近縣避難,包括郭牧師家分別為六、四、三及一年級的四個男孩。牧師娘因為想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這些孩子而落淚。同時,帶著政府給的車票和一桶飯團及四個孩子,郭牧師夫婦前往北海道的八雲漁村。但慘的是,全家還未上火車離開東京,那桶飯團就被偷了。當時么兒忠吉還不到三歲,無法耐飢而大哭,牧師娘只好抱著他去向別人乞討一點飯團來讓他充飢。這是她在婚前絕不會料到,有一天她會為了孩子去向人討飯。
而在逃難時,牧師娘利用她隨身攜帶的溫度計和小湯匙,發現忠吉染了白喉,立刻背著他跑到鄰近的城市求醫,醫生對於她敏銳的行動印象極為深刻;後來全家更感謝上帝讓忠吉得以活命。
在八雲時,牧師娘常到海邊等漁夫捕魚回來,以便撿他們剁下不要的魚頭回家餵食全家,而要能撿到魚頭還得先和海鷗比賽速度。幾個月後,他們遷到本州的米澤,四個男孩則在戰後才和家人團聚,而仁四當時已瘦得幾乎連走路都無力氣。牧師娘為了要改善全家因缺糧而營養不良的情形,除了要精一幫忙種菜外,也叫其他較小的孩子到外面捕捉蝗蟲回來當食物,而她自己則每天搭火車到遙遠的農家,想辦法得到一些食物。也因她天天這樣辛勞設法餵食,仁四才得以慢慢恢復健康。
1946年回台後,雖然家中經濟仍很拮据,但她總不會忘記孩子的生日,並設法讓每個孩子都有一顆紅蛋來慶生。
擁有教育者的風範
郭牧師夫婦極為關心他們所牧養的年輕人之教育。無論在日本或台灣,他們都曾幫助許多學生升學、功課或留學手續,甚至婚姻。若學生缺錢或缺糧,牧師娘則會想辦法賙濟。事隔六十五年,仍有人向郭牧師夫婦的孩子感念在日本受到他們的照顧。
回台後,大孩子們無法自動轉學而須參加入學考。知惠和哲欽為了要報考北一女高中,參加了該校暑期中文補習班,前幾週上課時,都靠北京話流利的牧師娘坐在她們中間做翻譯。當她們高中畢業時,有會友建議她們去找工作以幫忙弟妹的學費和補貼家用,但牧師娘卻默默鼓勵她們繼續求學。
牧師娘也很重視孩子天份的發展、尊重孩子的決定。精一後來讀台大時,同時也成為游泳選手。而惠二想學琴但家中並無琴,她一方面帶他去淡水拜託好友鋼琴家陳泗治校長教琴,同時請家中有琴的會友郭雨新先生,讓惠二去他家練琴。惠二後來也成為教會的好琴手。
後來,儘管牧師夫婦年事已高,牧師娘仍繼續鼓勵較小的子女出國留學。由於當時經濟依舊拮据,因此得向人借貸繳交保證金和準備旅費與生活費。受到會友的樂意協助,子女們乃得以成行。那時,牧師娘最為欣慰的是結了婚的知惠,經常帶生活必需品回來,以及在美國求學的哲欽和精一辛苦打工,存錢寄回還貸,並協助家人生計。更慶幸的,後來三女兒道誠成為她處理債務的得力助手。
牧師娘常對孩子說:「除了對上帝的信仰和教育外,我們做父母的就沒有什麼可以留給你們了。」當孩子開始工作時,她也鼓勵他們要去幫助那些在求學上有需要的親朋。而她自己在郭牧師過世後,儘管積蓄不多,仍每年親自送上郭馬西牧師紀念獎學金到神學教育機構和教會中學。
充滿活力的晚年
郭牧師於1966年初被診斷患有直腸癌,在過世前二、三個月治療期牧師娘細心照顧,也有不少會友協助看護。郭牧師過世後,牧師娘乃搬到離教堂不遠的十條通租屋,但她每天仍繼續去探訪會友,而每主日禮拜結束後,教會的青年,特別是外地來的,也依舊是一大夥人來到她的住處用餐、交誼。
同年她隻身到美國參加哲欽的婚禮。當替她辦理出國的旅行社人員知道她的準女婿林哲夫活躍於台灣獨立運動,乃問她不怕出國後回台會有麻煩?而她回答:「沒有什麼好怕的,因為女婿是女婿,我是我。」後來她回台果然被警備總部的人約談,請她勸她的女婿不要繼續參與任何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活動,牧師娘回答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見得事事聽我的,何況是女婿。況且他也是經由你們教育出來的,若你們認為他這樣不對,就自己去捉他回來好了。」警總人員聽了,也只能啞口無言。
參加完哲欽的婚禮,轉到了加拿大哲夫工作的多倫多。為了宴請男方客人,她整整忙了三天三夜,也確實讓七十多位來賓大飽口福。而在多倫多,她更把握機會去拜訪所有退休後住在當地附近的前加拿大長老教會派到台灣的宣教師。對於見到了擔任生化學教授的劉忠堅牧師(Duncan
MacLeod)兒子(Donald),她真是喜出望外,因為在她的婚禮中,劉牧師是代表女方家長,親自把她交給郭牧師。後來郭牧師夫婦在廈門及剛從日返台生活極困頓時,劉牧師都曾給予許多的幫助。
1970年牧師娘第二次訪多倫多,幫忙哲欽做月子及照顧第一個外孫,也參加數個台灣人的夏令會,並參觀當年郭牧師就讀的哥倫比亞大學及協和神學院,以及探視新婚不久的精一與媳婦福島黎子。
1972年牧師娘第三次出國。先到東京探訪安三與媳婦蘇蕙卿和舊友,接著到多倫多照顧剛出生的第二個外孫,並準備參加忠吉5月在紐約舉行的婚禮。當她坐著由哲夫所開的車前往紐約時,她一直期待能早點抵達,好在兒子結婚前交待一些話,因此他們只在長途跋涉中休息片刻。當她走進準媳婦林晚生的護士宿舍時,竟發生了嚴重的腦中風,雖立刻送到隔街的哥倫比亞大學附設醫院動腦部手術。不過,她從此不曾再醒過來,而未能親口給這對新人祝福就離世。
結語
郭馬西牧師娘一生是個勇敢堅定的信徒,上帝是她「在患難中即時的幫助」,靠著上帝,她贏過各種的艱難與困苦。郭牧師慶幸有葉女士作為他傳福音的好夥伴,分工合作,努力執行上帝所交付的工作。有人甚至說:「牧師娘身為牧師的牽手,她們服事教會的辛勤付出,有時還超過牧師。」
附註:
1.郭馬西牧師夫婦的孩子,依序為:知惠、哲欽(兩女)、精一、惠二、安三、仁四(四男)、道誠(女)、忠吉(男)、愛子(女)。
2.本刊八十五期關於郭馬西牧師一文:
1)頁二十二,羅萬車應為羅萬人車。
2)頁二十四,葉廷珪擔任台南市長三任。
3)頁二十四,照片說明:蘭大衛醫師夫婦「訪日回台前」的送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