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文西密碼陰謀論
92期2005年06月
王貞文/台南神學院講師
全球化玩家的聖杯
美國作家丹布朗的《達文西密碼》熱賣。書評讚揚這本書寫得機智,寫得巧;基督教界則感到頭痛不已,因為這本書將流行的「陰謀論」編織進一個刺激有趣的驚悚故事裡,讓對基督教越來越疏離的大眾,對基督教的了解更加扭曲。
論文學的成就,《達文西密碼》遠遠不及義大利符號學家艾科(Umberto
Eco)的暢銷書《玫瑰的名字》、《傅柯擺》,這些描繪修道院裡的祕密與有名的「聖殿武士團」的作品,一樣是在講述教會的威權怎樣試圖將耶穌的「真相」隱藏,怎樣以恐懼與戰慄威嚇,壓迫了另類的傳統,建立起教會正統信仰的威信,但是艾科無論是在玩符號學的功力上,還是在描寫景物、人物的細緻飽滿的程度,都遠遠勝過丹布朗。
賣得好的書不見得就是一本好書。在書市熱烈的廣告下,我奔到書店買了一本《達文西密碼》來看,閱讀的過程是非常有趣,主角的天真幼稚會令人格格亂笑。放下書,卻有著空虛之感。我不禁要問:「這本書為何熱賣?」這樣把一本藝術史的知識毫不消化地隨意剪輯、拼湊出來的書,人物平版卡通化,推理過程有如在玩層層進行的電腦遊戲,這就是這個時代的人的閱讀傾向嗎?能讓人趨之若鶩的,是雜湊的知識、簡單的心理描寫、聲光暴力的刺激!
然而,聽說在美國搭上《達文西密碼》搶錢列車的「解碼書」已經出了十幾本,其中有好幾本也都暢銷得很。上天主教的「主業會」(Opus
Dei)網頁看看,這個勢力龐大的信徒運動,也不得不刊出聲明,說《達文西密碼》裡對他們的描述是虛構不實云云。也許作者知道他寫的是虛構的小說,但是書市炒作話題的結果,卻讓許多人把它當真了。
如果說,成為本書話題之一的「聖杯」代表一種權力之鑰的話,看來,丹布朗還真的像聖杯騎士帕西法爾一般地找到了全球化市場的「聖杯」了。他成功地掌握了全球化書市的機制,他的書創下銷售的妙績,還拉拔了所有評判這本書的書籍,連我們在台灣的基督徒也被捲進來參與討論。這也是很驚人的權力呢!
有趣的是,在這樣一個一切都世俗化到極點的時代,全球化玩家尋找聖杯的遊戲,竟還是去逗弄(稱不上是挑戰)垂垂老矣的「教會傳統」這條巨龍。
跟聖杯傳說一樣古老的,是這本小說的「惡人」形象——無法見到陽光的白化症患者是執著的宗教狂熱者;富甲天下的天才學者,奸詐而充滿企圖心,是個小兒麻痺患者。當普世的教會越來越關懷身心障礙者,在弱勢人權上有極大進步之際,一本以揭露基督教的祕密為賣點的小說,卻是大開人權倒車地將身心障礙者再一次污名化,更暴露出:這本書狀似開明進步有顛覆性,其實不脫老醬缸腐味。問題是老醬缸腐味在全球市場上很好賣。
尋找聖杯的武士
這本小說在講聖杯的祕密,其結論則是說,聖杯指的並不是基督最後的晚餐所用的那個杯,而是指在基督身旁的抹大拉馬利亞,她與耶穌結合而生下的孩子們,血脈相承至今。掌握了這血脈的祕密,將可能顛覆整個基督教,因此,這個祕密可賦予人極大的權力。
小說中,年老的羅浮宮館長為了守住這祕密而被殺害,臨死前將自己擺成達文西有名的作品「完全之人」的樣子,這是他留給後人的第一個密碼。天真的美國人男主角,在巴黎捲入了「揭開聖杯之祕密」的陰謀,被「主業會」的小信徒與瘋狂的科學家追趕著,履歷險境。在追尋與逃跑的歷程裡,一個又一個的陳年故事與藝術史的小掌故被拿出來談著。「幾乎沒有一個故事是新的,也沒有一個傳聞是小於一千歲的。」對這本書很有意見的評論家們如此說。
確實那是一些古老的陰謀論。自中世紀以來,就不斷有著一些另類的傳統出現,融合了歐洲在基督教化之前的種種神話傳說,或被整合在由羅馬大公教會所主導的基督教傳統,或被容忍著,或被視為異端。也許我們也可以把這些故事視為是一種歐洲的基督教本色化的產品。
聖杯的傳說就結合了中世紀的君王與英雄的傳奇,通過詩歌與戲曲流傳在民間。尋找聖杯的「圓桌武士」,是亞瑟王傳奇中的一部分。德文與法文的詩歌頌唱著,在林間長大的「邊緣人」武士帕西法爾,怎樣成為聖杯的守護者。事實上,聖杯到底是個杯子或是個人,還是聖殿武士團所保存的祕密文獻,對於這種英雄詩歌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武士要證明他們有資格守護聖杯——有足夠的勇氣、智慧、犧牲的決心、純潔的心志與堅定的信仰。
在《達文西密碼》裡,最類似中世紀聖杯武士的人物,卻是個負面的角色——白化症患者西拉。他其實很像中世紀詩歌中的帕西法爾,一個單純的林間小童,是個與文明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一生受盡苦辱。帕西法爾漂泊著,爭戰著,滌清了靈魂,終於成了圓桌武士當中唯一見到聖杯的人。《達文西密碼》裡的西拉,藉著「主業會」所教導的方式苦修著,鞭笞自己,為遵行命令不惜殺人。他被寫成一個可怕而令人噁心的人。這是自認為理性的現代人,對於那些倚靠某些宗教儀式尋找身心救贖的人,所持有的偏見吧?
抹大拉的馬利亞傳奇
《達文西密碼》最終被揭露的「祕密」,是與抹大拉馬利亞有關的傳奇。這位在福音書中第一位傳揚基督復活信息的女子,兩千年來不斷地成為人們想像力投射的對象。她和耶穌之間的關係可能親密到怎樣的程度呢?她在初代教會的地位如何?福音書中對她的記載不多,因此也就留下許多想像的空間。人們把那位以淚為耶穌洗腳的無名女子冠上她的名,又把她與伯賽大的馬利亞混成一人。雖然《聖經》中沒有記載她的年齡與容貌,以男性經驗主導的集體想像,還是習慣把她描繪成年輕貌美、性感誘人的女子,是個遭鬼附身的妓女,需要救贖,需要保護,還會去危及基督的聖潔。希臘作家卡山扎基在《基督最後的誘惑》裡,就曾假設:若是基督沒有真的死在十字架上,他可能與抹大拉的馬利亞結婚生子,擁有凡夫俗子的家庭生活。
《達文西密碼》則把一個中世紀的傳說描寫成天大的祕密:抹大拉馬利亞與耶穌真的留下子嗣,他們的後代是法蘭克人的墨洛溫王室(奇怪,猶太人是怎麼變成法蘭克人的?)。小說中還說,千年來,教廷為了保持關於耶穌神性的信仰,盡全力阻止耶穌的後裔身分曝光。這個祕密被保存在基督教的祕密會社裡:聖殿武士、錫安會乃至共濟會。小說中也把流行在某些女性思考潮流中的想法編織進來:抹大拉馬利亞作為「永恆的女性」的象徵,一再受到基督教正統派的打壓,只能在藝術作品中找到蛛絲馬跡。最有趣的當然就是把達文西「最後晚餐」裡,那位被傳統認為是「耶穌所愛的」、坐在耶穌旁邊、面貌柔美的門徒,解釋成是抹大拉馬利亞。
以《聖經》中的描寫來看,抹大拉馬利亞確實應在初代教會享有獨特的地位,但是並非因為她象徵「神聖女性」,而是因為她是傳播復活信息的人。
近年來有不少女性神學家致力於研究抹大拉馬利亞的傳統,認為她所宣揚的信息有別於男性的門徒,是一股可以衝破父族主義宰制的力量。《達文西密碼》一書掌握了「抹大拉馬利亞傳統」的顛覆性,但是卻是在父族主義的窠臼裡,將這樣的顛覆性縮減到她的子宮、生育力,而不是她所宣揚的基督。
一本虛構的小說本來就有它的自由,可以讓想像力馳騁。《達文西密碼》這樣一本把中世紀以來歐美基督教世界的想像力整理一番的小說出現,是暢銷書市的樂事,然而,它的行銷成功也是一個警訊:看來這個世界對基督教的真理越來越陌生,而陰謀論卻永遠是個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