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群人一起讀經、討論,並以這樣的體會來生活、行動,所孕育出來的力量,就像不斷擴散的聲波,撞到牆壁,發出長短不一的回聲,繼續回盪在空間中。這力量也像涓滴穿石的細水,看似弱小,卻日積月累地在改變大地的風貌。在二十世紀,拉丁美洲一個小角落的農民讀經運動,雖曾被軍事獨裁政府鎮壓、毀壞,但是他們激起的漣漪,卻在三、四十年間不斷地擴散,在世界各地激勵人心,讓人重新認識聖經的「基進」性格。本文就是要來介紹這個在索連廷南群島(Solentiname)的農民團體所進行的讀經運動。
※一位詩人革命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蘇維埃與美國兩個巨大的勢力角力,各自資助、扶持自己的外圍勢力。鐵幕裡是共產獨裁,鐵幕外是假自由之名、揮舞著民族主義旗幟的軍事高壓政權。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一個軍事獨裁政權在世界許多地區得逞的年代。從亞洲到非洲到拉丁美洲,軍事強人控制著政局,以鎮壓、構陷、逮捕、暗殺等等手段,將人民的聲音惡狠狠地壓下去。
在諸多不同的命運裡,中美洲的小國尼加拉瓜,農民們混合著詩情與靈性的奮鬥,特別受到西方國家的矚目。而美國中情局不斷地醜化「桑定陣線」的革命行動的結果,反而使這個小國的人民成為對抗霸權的象徵。
尼加拉瓜的詩人卡德拿爾(Ernesto Cardenal)於1925年生在尼加拉瓜大湖畔的格拉納達。他的父祖是來自西班牙的貴族,家道殷實,讓他可以享受很好的人文與神學教育。從小就開始寫詩的他,原可以過著清幽浪漫的生活。但是尼加拉瓜的現實世界,讓他不可能只當一個無憂無慮貴族子弟。
在大學畢業後,卡德拿爾與哥哥都進了修院,哥哥是耶穌會的修士,他則於1957年,在美國肯塔基州進了嚴格清修的熙篤會院「客西馬尼園」。在熙篤會院中,他的初學導師是湯馬士‧莫敦(Thomas Merton),一位二十世紀的詩人、靈修者、追尋者。受到莫敦的影響,他開始寫下有力的詩篇,對所處時代加以回應。像這種以詩篇22篇為本所寫的句子: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何離棄我?我已成了譏刺的對象,人是民所取笑的,所有的報紙都在攻擊我。坦克車圍繞我,機關槍對準我,帶勾的鐵刺網與拒馬阻住我的路。每日我被喝醒,臂上被灼上號碼,在尖刺圍籬裡,人們拍下我的照片….但我仍要對我的兄弟宣揚?,在我們的大會中讚美。在人民中,我要唱我的詩歌:貧窮的人將要享受盛筵。那尚未出生的一代,將會歡喜慶祝。」(卡德拿爾《詩篇》)
當時,尼加拉瓜經歷了失敗的革命,民主的夢碎。美國中央情報局所支持的蘇慕薩政權,以軍事力量壓制了窮人的反抗,將所有的反抗運動都視為共產黨的同路人加以鎮壓。在古巴暗中支持下,左派的「桑定陣線」慢慢在凝聚勢力。這個國家分裂、癱瘓,人民受極大的苦痛。詩篇22篇裡絕望的呼聲,是全世界受辱、受苦、無處可逃避、無處可安歇的人民共同的哀歌,而這詩篇中的「盛筵」的希望,對當時的人來說,是無比真實與懇切的希望。
這種把聖經的話語以現代生活的經驗加以「鮮活化」、「適況化」的做法,讓人耳目一新,成為卡德拿爾後來帶領農民讀經的基本原則。
※索連廷南群島(Solentiname)的農民基層團契
1965年,卡德拿爾晉鐸為神父之後,與一位哥倫比亞的詩人開始在尼加拉瓜湖上的索連廷南群島中的一個島上,建立一種初代教會的團契生活:財產共享、一起工作、一起靈修。加入這個團體的,主要是索連廷南群島的住民,他們都是樸實的農民,有些老人家並不識字。卡德拿爾開始在每個禮拜的聚會裡,讓所有的人都加入經文討論與分享。
他選擇最白話而清楚的聖經西班牙文譯本,從福音書中挑選耶穌所說所行的章節,將經文印給大家讀,同時顧念到不識字的人,所以會先大聲朗讀出來,讓大家都聽得懂。大聲讀出來的經文,會讓人感受到聖經的文字鮮活有力,又有詩意。
讀過聖經之後,大家會先陷入一片沉寂,有時,卡德拿爾會簡短地提出一個想法。然後,就會有人陸續開始講出他對這節經文的看法。卡德拿爾負責將不同的意見整合起來,或是指出可以更深入討論的點。有時,他會告訴大家希臘文的原義裡可以衍生的更深意義。有時,他將大家所分享的重點再次強調出來。但他絕不強勢主導討論,而是讓討論自然地發展著。
在獨裁政府的威脅下,退縮在鄉間、小島上同甘共苦的團契生活經驗,成為這樣的讀經討論的共同基礎。他們分享的是個人樸素簡潔的想法,但是因為日日同在一處,分享一切、在衝突中學習合一的生活經驗,使他們的想法並不至於南轅北轍、互不相干,相反的,許多不同的聲音在共同的生活基礎上交織、激盪,變得更豐富,更能讓福音的光顯明出來。
比如說,對於馬太福音14:22-33所記載:耶穌行走在水面上的故事,有的人看到的重點是耶穌退離眾人、獨自去祈禱,顯出祈禱的重要性,有的人看到的是耶穌在波濤洶湧的水面上的自在平穩,有人注意到彼得的嘗試和他的驚慌。但是幾乎所有的農民,都會在他們的共同生活裡,看到那拍打著門徒的船的波濤:包圍著他們的島的大湖裡,一樣有著颱風帶來的巨浪。更讓許多人有共同感受的,是他們必須不斷面對的軍事政權前來鎮壓、逮捕、反抗者的「風浪」,還有社會上對他們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團體的偏見、歧視與排擠的風浪。以愛來團結,以信心攜手,一同行走在翻騰不已的危險境地當中,對他們來說,是無比清楚而要緊的福音。
※《索連廷南群島的福音》
卡德拿爾將這些農民全神貫注的讀經分享過程記錄下來,編成了一本書《索連廷南群島的福音》,1976年在美國與西歐出版,引起極大的迴響。西歐、美國的知識份子還在擠破頭,辯論著耶穌行走在水面上的故事,是真有其事,還是一種文學的語言,或是討論著現代人需不需要擁有一個超越自然定律的救主,這些尼加拉瓜農民的讀經分享讓他們感到驚奇。農民們樸素直接地領會聖經的話語在他們艱苦奮鬥生活中點亮的光,他們的分享毫無迷信、愚昧之嫌,反而處處閃耀著西方中產階級社會已經失落的智慧。
這些農民實踐著解放神學的「詮釋的循環」:他們在讀經時,很快就能以福音書中的情境來檢視他們自己的處境,也以他們的團體所面對的種種問題,來與經文交互參照。因此,他們在經文當中不斷發掘到豐盛的力量、得到啟發,於是他們可以帶著這新得到的認知,重新去認識他們共同生活的團體,去分析這個世界與他們這一群選擇不一樣的路的人的狀況,與人、與上帝重新建立關係,參與在改造這個世界、改變舊體系的工作。而這些新的認知、新的實踐,又將成為他們再次讀經時的「新眼光」。
這樣一種清新有力的讀經運動,與生活結合著,充滿了盼望的動力。很遺憾的,卻在1977年,被蘇慕薩政權摧毀了。由於一部份的年輕農民加入了一次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行動,軍隊找到了口實進入這和平恬靜的群島區域,逮捕了過著財產共享的公社生活的人們,也毀掉了他們的家園。
當時,沒有人可以預估在拉丁美洲勢力強大的軍事獨裁的力量,可以持續多久。眼見一個個民主的文人政權被軍頭摧毀,暴力與傷害充斥,浪漫的知識份子也被逼成激越的革命份子了。和平、非暴力的讀經運動領袖卡德拿爾,以義憤與熱情成為左派「桑定陣線」的宣傳者。他說:「福音讓我變得基進了。通過讀新約全書,我成了一個馬克斯主義者。」
1979年,蘇慕薩政權終於被推翻了。卡德拿爾在新政府當中擔任了八年的文化部長。但是他對他所支持過的桑定陣線的腐敗與貪戀權力感到失望而憤怒,終於還是掛冠求去,回到索連廷南群島,重新建立一個在經濟、教育、文化上互助成長的農民共同生活團體。
※盼望的種子繼續在發芽
我在1994年有機會在德國聽到卡德拿爾的演講。當時感受到整個神學院為了他的來到而興奮不已。他在1980年得到德國書商和平獎,又因為他堅持的解放神學路線,被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解除了神父職,大家都要來看看這樣一位傳奇人物。他穿著樸素的長袍、拄著拐杖,背著布包、花白的絡腮鬍,戴著一頂巴斯克帽。他充滿感情地讀著他所寫的詩篇,四周是安靜與渴慕的氣氛。在我看來,他對馬克斯主義仍有太過浪漫與樂觀的期待,但是他有一種天真的認真神情,讓人不禁被他拉進他心目中的上帝國。他還有一種對聖靈的工作的絕對信心。他說,在索連廷南的農民讀經分享,聖靈才是最重要的作者。聖靈將不同的人團結成一個團契,將上帝的話吹入人的內心,又助人去了解、曉悟這道。
的確,雖然索連廷南的公社被毀了,農民讀經運動卻沒有完全死去。更奇妙地,在人的智慧無法掌握、威權壓制無法消滅的情況下,他們的分享聖經、活出福音的經驗,在西歐、美國的中產階級教會裡,重新點燃了老信徒對福音的熱情,讓上帝國可以發芽成長。
卡德拿爾已經八十六歲,仍住在索連廷南群島中的一個島上,從事詩與雕塑的創作,自食其力。他所帶動的,生活與讀經完全結連的團契生活方式,仍在世界許多角落,默默地被實踐著。上帝國的盼望是像滴水穿石。你我也可以開始這樣的實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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