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裡的國葬榮典

2020 年 7 月 30 日，李登輝逝世於台北榮民總醫院，享耆壽 98 歲。總統府尊重家屬意願，以真理大學及淡江中學成為國葬榮典的第一與第二會場，並且由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以下簡稱長老教會）負責禮拜儀式安排，與淡江中學校友會傾全力支援如此重要大事。當時的《台灣教會公報》詳細說明李登輝與長老教會的淵源與人生終末之評價，例如終止動員戡亂、領導台灣走向民主、以元首身分向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致歉，以及在信仰中尋找神的啟示及智慧等等。李登輝在基督教界長期以來的最大支持者，傾全力協助其國葬典禮，但實際上，長老教會對李登輝的言行舉措並非如外界想像無條件或全然接受，而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標準。

 

李登輝的長老教會淵源

在接受基督信仰之前，李登輝接觸過佛教，也曾經對唯物論相當傾心，但內心依舊無法得到滿足。約莫在 1950 年代末期，他開始尋找教會與追尋基督信仰，最後在 1961 年 4 月於台北市召會第九聚會所受洗。當時替他施洗的是鄭天福傳道，而鄭天福亦有家族成員具長老教會背景。雖然李登輝一開始並沒有入籍長老教會，但他在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農復會）任職的時期，經常在台南神學院黃彰輝院長邀請下，於該校演講台灣農業方面的議題，算是李登輝受洗後與長老教會較深的接觸。另外，長子李憲文的結婚與追思禮拜都是在濟南長老教會舉行，所以李登輝也認為他與長老教會有「很特殊的緣分」，最後才在 1984 移籍長老教會。

 

1984 年 2 月 15 日，蔣經國總統提名李登輝為副總統候選人，並經第一屆國民大會第七次會議選舉，當選中華民國第七任副總統。時任濟南教會牧師翁修恭表示：「我所認識的李主席是一位很虔誠而踏實的基督徒，對主日禮拜認真恭守，很坦誠而勇於向人表白他的基督信仰」、「教會為此亦分享其榮譽」。隔週《台灣教會公報》更是給了他史無前例的大篇幅，以兩個半版刊登了李登輝在該年 2 月 15 日，於草屯長老教會的證道全文，並附上一張半身近照。顯見儘管副總統沒有實權，但首位基督徒且非「半山」的台籍副元首，依舊得到長老教會人士的關注。對長老教會來說，這個時期的李登輝基本上充滿正面的宗教認同，一位形象良好的台籍基督徒副元首。儘管當時《台灣教會公報》經常針砭時政，但李登輝並沒有成為批判的焦點，因為他當時並不需要肩負實際的國政。

 

總統上任後進入批判火線

1988 年 1 月 13 日，時任國民黨主席及中華民國總統的蔣經國逝世，李登輝以副總統身分繼任總統，當時長老教會總會議長林建二牧師呼籲迫切為李登輝代禱：「祈求上主賜他足夠的智慧與遠見來辦理國家大事」。不論權力是否穩固，李登輝至此沒了備位元首的優雅從容，必須站上第一線承擔領導以及面對各式各樣的批評，當然也包含長老教會的各項檢視。而長老教會自 1970 年代開始，便不斷發出要求政府改革的訴求，包含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釋放國內政治犯、制定新憲法，甚至是 1990 年代直接喊出的獨立建國，在在都成為長老教會檢長老視李登輝的國政議題。就李登輝的第一個任期（ 1988 ～ 1990 年）而言，《台灣教會公報》與李登輝相關的社論、投書等幾乎都是負評，議題涵蓋平反「二二八事件」、萬年國大代表改選、抗議核廢料放至蘭嶼、反對軍人干政、反對統一立場等等，甚至同時也不斷強調對李登輝已從期待到失望。

 

除了國政之外，長老教會也十分在意其言行是否合乎信仰的標準。例如當蔣經國逝世時，李登輝一再前往慈湖「謁靈」，《台灣教會公報》立即在社論中批評：「這是所謂基督徒應有的信仰態度嗎？」顯然過去單純報導李登輝參與教會活動與講道致詞的愜意氛圍已經過去。不過在長老教會的重要人士當中，跳出來公開「應援」李登輝者，就是曾任台南神學院院長的舊識黃彰輝牧師。當各界開始抨擊李登輝之時，黃彰輝呼籲，「給李登輝一個機會」，並且認為國民黨的專制會隨著大老的凋零而減弱，相信李登輝正努力改善國家體質，希望海外的台灣人要團結。

 

評價的轉捩點

1994 年 5 月 1 日，《民眾日報》刊載了李登輝與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對話全文，當中一句「生為台灣人的悲哀」被認為是李登輝自我身分認同的深層表述。訪談中李登輝直言國民黨是外來政權，並且以聖經出埃及記暗喻台灣的現況，「李摩西」一詞遂在輿論中逐漸擴散。《台灣教會公報》上的言論對此普遍予以肯定，認為「從其敢於說出這些官方長期深感忌諱的言詞，這種由衷的務實與率直，理當給予正面的肯定」。對於長老教會來說，李登輝「生為台灣人的悲哀」之表述非常重要，不僅回應了國民黨以外來政權入主台灣的歷史事實，也是在族群上認同台灣的象徵。但是對於坊間流傳的「李摩西」一詞，長老教會就不是這麼欣賞了。儘管李登輝本人表示，「李登輝把自己比喻為摩西」是有心人惡意中傷，不僅對出埃及記缺乏了解，對事實也產生很大的誤解。但如前文所述，「李摩西」希望帶領台灣人「出埃及」，在台灣幾乎成為眾所皆知的論述了。即使如此， 1996 年的總統直選，長老教會總會依舊公開支持彭明敏。

 

1999 年 7 月 9 日，李登輝在接受「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的訪問時表示，兩岸的關係是國家與國家，至少是「特殊國與國的關係」。對此，《台灣教會公報》立即以頭版報導，認為這是李登輝首度將台灣與中國定位在「國家對國家」的關係上。不論是長老教會總會、《台灣教會公報》社論，教會意見領袖乃至一般筆者投書，李登輝的「兩國論」幾乎獲得長老教會一致且長期的肯定。如同年 7 月 15 日，長老教會總幹事羅榮光牧師與總會議長許天賢牧師，兩人聯名發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對李登輝總統兩國論的肯定與呼籲〉，除了表態支持外，更希望進一步「以台灣之名加入聯合國」。 2000 年首期的《台灣教會公報》列舉 1999 年台灣教會十大新聞，「兩國論」排名第四，排名第一的則是 921 大地震。而在坊間流傳已久的「李摩西」一詞，其形象也從挖苦諷刺轉為持平或正面。有讀者直接表示，「李總統以摩西的精神，帶領大家走出『一個中國』的陰影」。 2000 年 7 月，當時李登輝已卸任，有讀者投書《台灣教會公報》肯定「兩國論」，認為該論是對台灣人迦南地願景的肯定。 2000 年 10 月 31 日，盛大的松年大學名譽總校長就任感恩禮拜在台北國父紀念館進行，現場湧入超過 2000 名的會友及牧長。某種程度或許可以算是長老教會為其安排的「榮退典禮」，肯定任內的諸多貢獻；台灣神學院更在 2005 年授予李登輝榮譽神學博士學位。

 

百歲誕辰的回首

盛大的松年大學名譽總校長就任式，首次授予平信徒的榮譽神學博士，全力爭取與協助國葬榮典。回顧長老教會在台逾 150 年的歷史，李登輝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自李登輝擔任省主席，直到卸任總統職為止，長老教會實際上有一套審視李登輝言行的標準。這樣的標準，並不會因其台籍出身與具有長老教會信徒的身分而有所改變，國家認同與信仰認同確實是很好的觀察指標。從質疑批判李登輝的統一立場，到肯定「兩國論」後為他披上摩西的衣袍，長老教會視角下的李登輝才走到了今日的論述。當台灣神學院欲授予名譽神學博士，這依舊觸動長老教會不少人士的信仰標準，而不是立刻舉雙手贊成，即便當時的李登輝早已是所謂的「民主先生」。今年是李登輝的百歲誕辰，我們懷念他，但要謹記長老教會對李登輝的接受並不是「全有」與「全無」，而需要經過更多層次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