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聖經解釋學的啟發
我們在既定的時空,身處特殊的社會文化脈絡,以既有的思想框架來體驗、反思自己和所屬族群、周遭世界的關係。當思索身處的世界、人生和歷史等終極問題時,我們總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回到經典。經典包含著對世界、終極實在、人與歷史、社會的普遍思考。對基督徒而言,聖經即是最重要的經典。
現代聖經解釋學的進路欲將聖經從禁錮於傳統意識框架或過時的詮釋典範解放出來,意圖使聖經解釋放置到讀者的處境與角色中,進一步詮釋對當代人的意義。然而,身處啟蒙運動之後的現代思潮中,對聖經文本的閱讀往往不是讓人們親近、喜愛,反而是疏離。因此,如何在聖經與現代理念之間求得恰當的平衡,成為當代聖經解釋學的挑戰。就如原住民族權利運動者基於原住民族主體性,主張多元文化主義,揭櫫族群平等理念,並積極將原住民族的角色、地位及奮鬥、成長經驗,摻融到聖經詮釋過程中,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某方面來說,希伯來聖經就是以色列人對民族歷史的敘述和傳講。人們敘述歷史不單為了保存過去的記憶,也為了與當下應對及塑造未來——人們為了現在的需要和對未來的看法,在歷史中選擇片斷,當作命運共同體的共有故事來講述,企盼從中找到解答問題的方案。由此,不同的社群或共同體可能會選取不同的歷史,從而形成不同的敘事脈絡;即使對同一事件,不同社群的重述和詮釋亦有不同的可能。
從原住民族的視角觀之,聖經的寫作與編輯在基督教會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傳統主流的聖經詮釋常源於殖民帝國主義的社會,表現出濃厚的殖民主義(colonialism)色彩。因此,基於原住民族的主體立場,當人們在閱讀或詮釋聖經時,都要以醒覺的態度,對深受這類社會文化處境所影響的聖經書寫提出揭示;更深一層地說,也要揭示受制於這類社會文化脈絡影響的俗世哲學觀、宇宙觀、宗教觀和意識形態,並揭示因而以更精緻形式存在的殖民主義,及其對聖經寫作與編輯所產生的影響。
逆寫帝國
「逆寫帝國」(The Empire Writes Back)是 Bill Ashcroft 的重要主張。他以「逆寫」(write back)一語表達後殖民文學對殖民主義歷史及其政治話語的重寫與去中心化(decentring)。其概念主要有兩個進路:顛覆與重寫——顛覆,指瓦解西方在時序上將自身定義為歷史先進和種族中心的認同典範;重寫,則指對這一典範的逆寫/反述,也就是「他者」自我再現的書寫,通過堅持差異來消除中心定義下的差異,建立少數論述,以牽制從中心發出的主導論述,藉此恢復一切被邊緣化、被他者化、被殖民化之離散族群的主體性。
重寫的目的在於打破西方「處於中心的自我描述」(the center's narration of selfdescription),揭穿對離散者「被遲後化」(delayed)的歷史虛構,並據之質疑其現代性。透過重寫進而顛覆,從中看見文化組成的混雜性——世界的描述模式不是單一的大敘述,而是透過無數的小敘述所構成。以下就從帝國逆寫的主要概念:「顛覆」的策略,來重寫征服迦南人的敘事。
顛覆征服迦南的敘事
士師記與約書亞記一樣,其間有讓人深深困惑的問題令我們深思:為甚麼上帝竟然命令以色列人使用非常殘暴的種族滅絕方式驅逐迦南人?
士師記主要記載約書亞記之後,以色列征服迦南地的歷史。當時以色列人必須面對與原先定居當地的迦南人之關係。從當時的情形看來,顯然以色列人並未落實約書亞記所要求滅絕當地原住民族的政策,反倒與之同化和通婚,並混合了一些征戰和滅絕異族人的歷史事件。我們可先從聖經的敘事,特別是約書亞記和士師記,初步得知迦南人必須滅絕的原因和圖像:如果迦南人繼續與以色列人混居,便會引誘以色列人離棄上帝,去跪拜迦南人的神明和偶像,如此將惹動上帝的憤怒,使以色列人最終遭致和迦南人同樣的命運,在迦南土地上滅絕。約書亞記就是這樣描述征服、滅絕迦南人的過程。
但約書亞記對迦南人的征服敘事,卻會直接連結並挑戰現今教會所面對的諸如戰爭或征服土地的議題,尤其是征服和剝削土地、大屠殺,以及對原住民族的妖魔化和污名化;或為巧取豪奪原住民族土地的作為,甚至為殖民政府的合法化與合理化,賦予信仰基礎。歐洲傳統帝國主義國家如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以及大英帝國和美國,對第三世界和原住民族地區的侵占及開發的殖民政策,無論其背後是天主教或基督教會,皆多少建立在這類約書亞記和士師記的神學之上。
這種征服迦南地原住民族的傳統敘事,也深深影響全球各地的原住民族教會,甚至將征服者的意識形態內化為自身價值觀。就如 J. Clinton McCann 曾提及:「北美洲殖民時期的清教徒傳道者,建議將北美原住民視為迦南人,而將英國基督徒移民當作以色列人的繼承者,即上帝的新以色列百姓。然後,根據士師記的訴求,清教徒傳教者於是得一結論:原住民族土地是可以被佔領的,因此這些原住民族必須在兩個選項中抉擇——改變信仰或被消滅。」
歷史敘事 vs. 文化記憶
約書亞記和士師記充滿殺戮氛圍,其中顯示的耶和華上帝暴君形象,與基督教揭示的慈愛上帝大相逕庭。歷來有不少人對這些征服和滅絕的暴行提出合理化的詮釋,因為上帝指示滅絕迦南人的相關經文是舊約聖經倫理中最具挑戰和棘手的問題。
首先,關於以色列人征服迦南地的記載,諸多學者根據考古證據認為與約書亞記的描述並不符合,因而否定征服迦南地為歷史事件的觀點,也促使人們對此征服、滅絕敘述之歷史性及相關神學主張提出質疑。更質疑約書亞記裡呈現的軍國主義圖像和下令大規模滅絕、驅逐迦南原住民族的暴君上帝形象,並認為約書亞記和士師記中的英雄/雌所體現的精神和價值觀才是最重要的,而無關他/她們是否真的存在。換言之,聖經故事是否真的發生過,或有些建築物和遺址是否真實存在並非重點,重要的是:這些故事象徵甚麼?儘管可能不是歷史的真實,它們的象徵之遺產也會繼續存在。對我們來說,是聖經的話塑造我們身分認同的基礎,而不是那些考古遺址。
因此,有學者認為:征服迦南地、滅絕迦南原住民族的故事,並不屬於歷史事實,而是文化記憶。藉由考古和對經文編輯的爬梳,可發現以色列人不僅和迦南地原住民族密切生活在一起,也和埃及南部、美索不達米亞東部的文化緊密連結。並且,在當時地緣政治局勢裡,以色列處於北方和南方強大帝國征途的必經之地,常遭受災難性的敗落、痛苦的被擄和流放,甚至滅絕的歷史命運。約書亞記和士師記裡的征服故事,成為構成文化記憶的要素,以反映以色列人原為迦南人,卻在複雜堆疊的不同歷史和苦難裡,透過文化記憶,漸漸形構出征服迦南的經文敘事。
從正典架構脈絡闡述士師記
其次,我們若要面對此矛盾、衝突的形象,可將士師記置於正典架構脈絡中,作為詮釋策略和闡述,即以「象徵的意義」來瞭解迦南土地和迦南人。這表示有關迦南人的記載和士師記中其他被提及敵對以色列的民族,都必須以其象徵意義來瞭解。因此,有人提出可把士師記對照出埃及記來詮釋。在出埃及記中,當上帝對付法老時,並非因為上帝憎恨埃及人、偏愛以色列人,而是法老代表的是死亡與黑暗的權勢,阻擾上帝創世的目的和對人類生命的期待。可與此對照的是,在士師記裡,上帝命令以色列征服迦南人,不該認為上帝憎恨某個特定族群,而是指出上帝反對以不公不義為基礎,並由此帶來死亡壓迫的生活方式。
隨著正典的脈絡,以象徵意義去詮釋迦南人時,會將士師記理解為邀請人悔改的呼籲。這就正像是閱讀先知書時,通常會產生的理解一樣,可以用來當作給上帝子民的動力,即讓上帝子民可以參與,並完成上帝對全體人類創造之目的。
逆寫迦南原住民族
迦南人土地受侵略、被征服和種族滅絕的圖像,正是全球原住民族歷史悲慘命運的寫照,特別從 16 世紀歐洲帝國主義對拉美、非洲和亞洲等第三世界和原住民族地區施行的侵占及開發主義的帝國殖民政策,直到 21 世紀全球化的新殖民主義。原住民族就像聖經中的迦南人一樣,經歷被征服、滅絕、同化、受歧視、妖魔化和污名化的慘痛歷史。對原住民族而言,當他閱讀聖經時,也正在經歷被他者化的「迦南人經驗」。
根據逆寫帝國的「重寫」策略,吾人當從他者——迦南原住民族的視角重新建構主體性的論述。首先,從現今原住民族經歷過的殖民主義剝削和壓迫,可以深刻體會迦南原住民族和以色列人曾經歷不同帝國的統治,甚至滅國、被擄、遷徙和流亡的處境。迦南地被征服和滅絕,正是以色列人自己被帝國統治和崩解的經驗。這不單透露了以色列人在帝國殖民處境下,現實和夢想交織的矛盾情境,也凸顯當堅信上主,仍然對未來充滿盼望的信仰。
從原住民族視角閱讀迦南原住民族的相關經文,可以從全球原住民族被壓迫、殖民的共同經驗來審視,不單可以體會迦南原住民族,也能體會以色列人幾千年的歷史創傷。原住民族面臨語言、文化傳統、生態智慧、土地倫理的流失,以及身分認同的危機,除了要積極復振曾被破壞的原住民族文化語言和知識系統,更要建構永續性和主體性的原住民族社會。最後,更要從原住民族的視角,以修復式轉型正義的詮釋進路,來探討、閱讀迦南人被滅絕的經文,關注從過去持續至今原住民族受殖民的傷痛,並進行修復式轉型正義的復合,如此才是閱讀士師記的積極回應。
延伸閱讀:
1. 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iths, Helen Tiffin. The Empire Writes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