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在美國的家族龐大，他們大多居住在華府周圍，家族中的信仰傳統淵源久遠，重視家人、家族關係緊密，親族間常於週末、假日聚會，三代同樂。我到華府時也受邀參加聚餐，他們熱情、真誠地款待我。2017年的一個夏夜，飯後迎著向晚的風，我與妹夫的手足們一同漫步在波多馬克河畔，妹夫的長兄嘆氣說道，他的許多叔伯阿姨們於去年的選舉中都投給川普（Donald J. Trump）。

 

在場與我是同輩人皆表難受，但於我則是震驚：「那些長輩們有多位初代移民，怎麼支持公開要對付移民的候選人呢？怎麼會支持一個結了三次婚、且前兩段婚姻都因男方有新對象而離婚收場的人？以此對比，長輩們基於信仰，強調家庭價值，那豈不更應支持對手——一個在丈夫出軌不忠、帶來極大污辱之後仍願意在婚約中接納丈夫的妻子？」兄長回答我：「他們是『單一議題選民』（one-issue voters），聽到川普要廢止人工流產，就站隊支持。」

 

《國度、權柄、榮耀》想要回答什麼？

本書寫作目的及其重要性並不在討論及研究川普此人的言行或政策作為，而是試著回答這樣的問題：「即使他過去、現今、甚至在可見的未來，所作所為都不堪稱基督信仰模範，甚至離得頗遠。為什麼信仰基督的人們如此堅定、狂熱地支持川普？」

 

作者Tim Alberta是資深的新聞人，他固定撰稿的Atlantic及Politico，都是在美國新聞評論界名望首屈一指的刊物。是的，他曾是2019年民主黨陣營最終場總統辯論會的主持人，但讀者應該跳脫非黑即白的二分法，認真看待他的寫作，不是只看立場就抹煞立論。需再次強調，本書探討的對象並非川普，而是基督信徒及教會。

 

深入實境的寫作

作者是牧師之子，在美國改革宗的大本營密西根州出生長大。他舉的第一個例子，即是由自己的父親擔任主任牧師26年、在世時最後牧養的教會開始。老牧師過世的追思禮拜後，會友尖銳質疑身為牧師兒子的作者沒有「站在對的一邊」，令他意識到情況嚴重。

 

自此開始了四年的採訪，他調查寫作的地方不僅是教會，也到美國福音派的重鎮學院中；訪談對象不只限信徒會友，也有地方教會的、全國知名的牧者，不僅訪談學院教授，也詢問畢業校友、現任學生會主席的想法。作者不僅去造勢晚會現場，更到基督教奮興特會中，不只感受氛圍，也訪談參與者，甚至贊助人。

 

這樣的深度探訪，正是人類學研究田野調查所強調的「在地觀點」（emic view）——不是只有寫作者站在「外面」所評論的看法而已，而是呈現出報導人、受訪者在「裡面」的聲音。但好的田野調查成果所依賴的不僅是記錄、轉述受訪者的話語而已，從編排與嗣後的解讀分析，都需要作者對這個文化有相當的理解認識。

 

舉例來說，最基礎的就是熟悉所使用的語言，不然根本無法轉譯受訪者所說的話。除了語言之外，需要對文化現象有足夠理解，方知受訪者一連串的話中，哪些對於所研究的主題有幫助。所以前述作為牧家子女的背景至關重要，作者不只是抄錄訪談紀錄的記者，他在這議題上知道該問什麼問題，也能從受訪者的回答中辨別出何處為重。

 

如書中特別提到前阿肯色州（Arkansas）州長哈克比（Mike Huckabee），哈克比是浸信會牧師出身，曾是媒體名人，在福斯電視網（FOX Network）長期主持談話性節目。他在政治生涯中，一直強調與自詡的是「正直」（Integrity），還曾以此著作。更以此作為政治資本，兩度問鼎共和黨的總統候選提名。

 

而這位曾公開狠酸川普連約翰福音三章16節在哪裡都找不到的哈克比牧師，現在卻改而支持多項官司纏身的川普，不是因為川普的基督信仰堅貞，反而認為：「就是這位不敬虔的人，才能代表基督徒去忍受永無止境的迫害。」基督徒在民主社會中「被迫害」？這是本書點出的一個重要病徵。而這個說法我們近年在臺灣教界也聽得很熟悉。

 

我們群體的現況——在政治檔案解密過程中的無力

哈克比這種「務實」的轉變，歷時還不算短，身居寶島的我們對此亦已瞭然：不管宣揚的是什麼——正直、廉能還是反共，政客甚至整個政黨都可能背棄自己出道以來所宣告的核心理念。但這位牧師的例子乃至這整本書讀來，令我心驚的是在在提醒我們，即使是基督信仰群體，也不免落入其中。尤其作為改革宗傳統一份子的我們，更須先檢討自己。在追求上帝國公義的過程中，是不是也輕易地略過某些荒誕的言行？

 

記得在2023年底的一次政治解密檔案研究小組會議，與會的眾學者、受難者都苦於目前檔案尚有許多卷宗未公開、調閱困難，以及已移交檔案被情治單位以「保護執行公務人員」的行政命令來遮蔽等等困難，前此亦提出透過立法委員推動確實執行法律，以公開檔案解密的透明度。

 

該次會議的最後，有成員提出與執政黨接觸後，執政黨的回覆是：「現在先不要推這種爭議性法案，待選舉過後再說。」立刻，在座兩位極有名望的退休牧者連聲回應表示理解、贊成。我則是一片錯愕——執政黨如此輕輕一撇的回應，彷彿過去七年完全執政、府院會全在掌控中的是其他政黨，而為何令我長年敬重的牧長們立刻就買單呢？

 

接下來的選舉結果大家都知道了，而讓檔案更公開透明的路，看來也更是遙遠。

 

Semper Reformanda.（不停止的改革）願上帝幫助我們真誠反省、改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