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人們用多了「極端」、「粉」、「膠」這些字眼,去描述身處的社會與教會。俄烏戰爭、中美貿易戰、台海關係等等反映國際秩序的突變,令我們習以為常的生存環境一再改變,這些大政治的主角利用文化政治工具作為軟實力(soft power)、甚至銳實力(sharp power),「收編、分化、假新聞」在社交媒體興風作浪。點擊率吸眼球的網絡商業邏輯,令語言通脹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是以《新使者》編輯選擇以「極端化」來形容現時日常溝通的困境。
跟香港留台學生的一段時事對話(有改編)
一次與青年人的桌遊家庭聚會後,在半夜的i-Rent上飛馳回士林時,大學生說出一段評論。內容雖不便透露,但大致可以比擬為在川普與澤連斯基的白宮對話後,批評澤連斯基才是啟動戰爭的野心家。
這段出乎意料的評論引起我內心驚訝、失望、不安、害怕。當時我內心的聲音是:「唔係啩,咁都得?!」(不是吧,這樣也可以嗎?)以前可能我會直接說:「傻的嗎?(你傻了嗎?)」以致對話變成對罵收場,之後老死不相往來。當時我選擇深呼吸三次,確定自己願意談下去,於是問他:「所以你重視和平,感到害怕,需要安全、穩定?」得到確認後,我嘗試表達:「我有很不同的理解,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想法嗎?」他卻沒有回應我,更大聲表達他的批評觀點。我繼續同理他:「那麼你相信這些變化會帶來不穩定和打仗風險,所以感到害怕?」
我欣賞自己的耐心,以及保持關係良好的善意。我了解到某些年輕人承受的痛苦,也讓對方有限地理解我的不同意。對話沒有帶來衝突的升級,也一定地增加雙方的理解,雙方的感情也沒有受傷,我認為這是不錯的對話結果。我發現自己有被刺激到了,但是我的非暴力溝通操練讓我三步回到最佳溝通狀態,令對話效果最優化。
第一步:自我的連結
自我的連結是指自己能夠清晰及擁抱當下的感受及需要。我們都看過人在醉酒時大叫:「我沒有醉!」又或是在盛怒中吼叫:「我現在很平靜,有情緒的是你!」我們無法相信他很「清晰及擁抱」當時的感受及需要,甚至可以肯定他跟自己的連結質素應該頗低,並不是最佳的溝通狀態。
連結跟分析和診斷不一樣,後者通過觀察、比較、因果推斷等等知性活動,將自己理解成外在客觀的事實,去「知道」自己的狀態。相反的,與自己連結是內在主觀的體驗,透過擁抱這些感覺及需要,而與當下的自己同在。
我們常有不同的感受,在低落時沒動力去聆聽,在興奮時更可能只想發表偉論。當家長看球賽時沉醉在球隊獲勝的興奮中,孩子請求家長在不合格的成績單上簽名,會比較容易引來一陣批評,家長甚至會「鼓勵」(其實是要求)孩子好像球員那麼殷勤練習,而不是耐心聆聽孩子的失落:孩子可能在考試前剛剛經歷生理期的疼痛;或者被同學關在洗手間,錯過了開考的時間等等。
這些感受沒有對錯之分,卻提醒我們背後有一些滿足或未能滿足的需要,例如,好像沒有感覺的「麻木」,背後的需要可能是「保護」、「安全」或「休息」。這些感受與需要影響我們如何感知對話,影響我們如何投射對方,以致影響我們如何回應對話。
如果我們需要「保護」,我們會比較傾向不開放自己;如果我們需要「休息」,會更傾向草草收場終止對話。假如我們需要「安全」,但這時我們再次感到威脅,例如我們聽到嘲諷:「為甚麼你不說話?你不解釋就證明你錯了!」或者威嚇:「還不快道歉?!」那我們可能會立即發動保護機制,以暴怒或逃走來保護自己。
反過來假如我們覺察自己原來感到麻木,也有保護、安全及休息的需要,我們可以爭取一點時間——有時只要一個深呼吸,或者去一趟洗手間,就有足夠時間讓麻木遮蓋了的其他感受浮現,重新讓恐懼或是疲倦這些感覺在身體流動,之後再追蹤這些感受背後的需要。過程中大腦會釋出「腦內啡」(Endorphins)緩解壓力,讓情緒回到比較平穩的狀態。
第二步:清晰的動機
這時我們會有餘裕,去回想進入這段對話之前的動機。清晰的動機甚至是一種「屬靈的清晰」(Spiritual Clarity)。相反的,很多時候我們在持續互動中,莫名奇妙掉進新的動機中,以致忘卻我們的初衷:不是為了製造更多敵人,而是希望增進彼此的理解,甚至多贏得一個朋友。
在2019年,我被邀請去一個網路電台節目分享怎樣跟政見相反的人溝通時,以一個假想場面為例子:本來是想去茶餐廳吃下午茶,聽了旁邊的茶客大罵「黑暴」(當時香港抗爭者的負面標籤),就起來跟他們辯論,演變成幾乎大打出手的衝突場面。
在這個例子中,動機是甚麼?最初他的動機只是簡單吃一個下午茶,後來被「黑暴」的輕蔑刺傷了,喚起了平等、保護、尊重、理解的需要,這些需要如烈火在他心內焚燒。他也沒有覺察自己其實有其他方式去滿足這些需要,當下他急於跟那些茶客辯論,期望在叫嚷與指罵中阻止對方發言,或改變對方的立場,甚至得到對方的道歉。結果當然無效,反而差點釀成一場打鬥。
在吃下午茶跟朋友閒聊時,沒有心理準備要跟政治立場不同的人進行政治分析與辯論,是可以理解的。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新的動機會出現於每一個轉折,而我們要問自己:我覺察這些動機嗎?我因為新的動機,放棄了我之前的動機了嗎?我比較希望滿足之前的動機,還是當下的動機?
我們跟朋友吃下午茶聊天,本來是為了滿足溫飽、美食、友情、社群等等的需要;跟人吵架之後,既滿足不到平等、保護、尊重、理解,也失去溫飽、美食,甚至連友情、社群的需要也無法滿足。難怪我們常常活在悔疚中,因為連結當下的自己,按清晰的動機去選擇行動的方向,並不是我們文化的日常習慣。
在變化的溝通處境中,我們要常常檢查自己:我有意願連結對方嗎?如果答案是正面的,那麼我們內心會有一點溫暖,也對對方有一點好奇。這樣開放的態度,證明我們已經進入最佳溝通狀態。
第三步:開放的結果
對結果抱持開放的態度,令「對話」成為可能,也是溝通的基本原則。我們常常以為這個原則是在理性、思想上的,其實更多時令對話失效的因素都在情緒、態度上。
當然在思想、理性上開放是必須的,特別是我們基督教傳統,有很強的傳教基因。傳教基因源於基督教被壓迫的歷史,基督教從殉教生成。復活的基督以愛的平安,轉化門徒被殺的恐懼與復仇的怨恨,因此基督是偉大的。然而教會作為人的團體,免不了具備「組織層面的創傷」的特性:收窄信任圈、決策轉向權威而非民主、偏向申述己方立場而非聆聽合作等等。
普世教會作為宣教運動的歷史,見證我們的基督教前輩如何超越這個基因。我們從海外宣教會跟宣教地教會的成熟關係,記憶起保羅向外邦宣教讓猶太基督徒學習到:宣教必然會經過依靠、獨立、互靠三個階段。當他們年輕時,我們的對話比較單向,認為他們是無知的;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們並非無知,甚至他們擁有的知識足以作出獨立的判斷,我們要學習放手;及至有一天我們發現,上主的福音不單是我們文化足以完全承載,多元互補才是我們認識不斷展開的上主的最佳原則時,我們的對話觀念,就會包涵更多平等、尊重、信任與情誼。這個宣教階段概念,既反映在老師跟學生或是青少年子女的關係中,也反映在我們與論敵的關係中。
然而開放作為態度,並不是頭腦可以控制,它更接近我們的情緒狀態。面對不願意溝通甚至有敵意的人,我們即使自命開明派,也會有保護自己的條件反射,會收起我們平日的開放性,雙手交疊胸前,甚至紮起馬步、擺起作戰的姿態。這種保護無可厚非,特別是我們都經過不同的歷史創傷,這些創傷會讓我們更易啟動保護模式。
對話是屬靈操練,也是神學建構
因此上面介紹的頭兩個步驟,更應該被看成是創傷得醫治的屬靈操練,而心態能夠保持開放,就是已得醫治的見證:我們可以自我連結,是因為上主已經對我們完全接納,那怕我們尚未接納自己。因此所有在身體呈現的感受與需要,都是被允許甚至被欣賞的;從不覺察到察覺自己清晰的動機,並常常保持在這種清晰之中,其實是保羅神學中的信仰與蒙昧兩種狀態。
及至第三步,開放讓我們在情感與態度上準備好了,可以進行理性的對話,這亦是普世神學要求我們面對世界的衝突,提供更佳的和平原則及貢獻。
假如我們在理念上仍然認為世界上某些人不值得生存,那麼我們的信仰仍然停留在把耶和華當成是山神、國家神、戰神宗派神。耶穌基督既然成為萬主之主、萬王之王,我們的普世神學就要持續在對話中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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