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你來過好幾十趟了吧，謝謝你！」這是某次我帶著中研院的師友到太古巢農園參訪時，張玉蟬女士對我說的話。2022 年 12 月 28 日，張女士過完磨難的人生，安息主懷；這句：「謝謝你！」一直環繞在我腦海中，是多麼溫暖，多麼令人心疼（痛）！

 

2002 年 8 月，我離開工作將近 11 年的國史館，來到花蓮壽豐的東華大學任教。因為講授「戰後臺灣史」、「臺灣歷史與文化」等課程，我才開始注意到鳳林二二八受難者張七郎家族的歷史。2003 年，因為歷史系要辦理文化史蹟參訪活動，準備帶領學生參訪太古巢農園，得到當時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顏崑陽教授（張玉蟬女士的女婿）協助，才與張女士有了聯繫；之後，或因課程田野實察需要，或因師友與親人來訪，二十年來我經常造訪太古巢農園與張女士，才逐漸認識這位堅毅的女性。

 

從幸福到巨變

1947 年 4 月 4 日，在花蓮深受敬愛的張七郎家族發生驟變，張七郎、張宗仁、張果仁父子三人被國軍清鄉部隊冤殺於鳳林郊外，詹金枝女士一夕之間失去了丈夫與兩個愛兒，人生苦痛莫甚於此！詹金枝憑著她對主的堅定信仰，帶著同遭喪夫之慟的媳婦葉蘊玉女士、張玉蟬女士及五個孤兒走出家族的苦難。1982 年 1 月 8 日詹金枝逝世，由張玉蟬接手擔任太古巢的守護者。

 

張玉蟬，1929 年出生於新竹，父母離異，約 5、6 歲時由生父莊金生帶往花蓮壽豐，不久張玉蟬就被賣到張七郎家當養女。張家對待張玉蟬非常良善，願意栽培她讀書；張玉蟬先後就讀鳳林公學校、臺東高等女學校、花蓮高等女學校，是當時一般養女難有的境遇。張玉蟬曾回憶到，她在臺東就學時若生病，父親張七郎會特地休診來臺東陪伴她，或把她帶回鳳林治療。戰後，張玉蟬轉學至花蓮，她一度想放棄學業，張七郎也從鳳林來到花蓮一再勸阻，直到張玉蟬被說服，答應繼續讀書。所以張玉蟬說：「他們夫婦是真的疼我。」

 

1946 年張玉蟬從花女畢業，同年 8 月張七郎三子果仁從滿州國回到鳳林，在父母的安排下，兩人於 11 月結婚；當時人正在南京參加制憲國民大會的張七郎，特別從南京打了一個電報回來祝賀。婚後的張玉蟬與大嫂葉蘊玉協助婆婆詹金枝分擔家務，每天忙於煮飯、洗衣，無暇注意外面發生的事情。不料，婚後不到半年，家族就遭逢劇變。 1947 年 4 月 4 日晚，國軍清鄉部隊一批在鳳林街上的仁壽醫院捉拿張宗仁、張果仁，一批則前往太古巢農園捉拿張七郎、張依仁，一夜之間張七郎父子四人被抓。第二天（4 月 5 日）早上，詹金枝和媳婦們準備了四個便當送到軍營，只被收下一個，退回三個。後來才有人來告知，前一天晚上 11 點左右，在鳳林公墓有三人被槍殺，張家親友十餘人在公墓找尋，直到下午 4 點多，才發現張七郎、張宗仁、張果仁父子三人的屍體。4 月 6 日，詹金枝婆媳三人用牛車將張七郎父子的遺體運回太古巢，並埋葬於農園內，由張七郎大哥張采香於墓碑上題字：「兩個小兒為伴侶／滿腔熱血洒郊原」、「主後一九四七年／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四日屈死」。

 

張果仁遇害時，張玉蟬已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10 月產下遺腹子張至滿。在那艱辛的日子裡，張家三位寡婦就靠著信仰撐過難關。張玉蟬回憶：「埋葬了父子三人之後，媽媽帶著我和大嫂以及小孩子，每晚做家庭禮拜，我們三個大人每晚讀一節聖經，媽媽會講解那一節聖經，然後吟聖詩，每首都唱。」這樣的家庭禮拜持續了好幾年，讓張家在患難中更信靠主走過死蔭幽谷。張玉蟬的女兒陳惠操提到其祖母的信仰歷程時，曾說：「從孩童到少女，到為人婦，到夫死子離，到最後撒手人寰，她對基督的信仰沒有一刻遲疑過，更沒有一天鬆懈過。」因為有了堅定的信仰，詹金枝才能以無比的勇氣，承擔苦難，帶領兩個年輕就守寡的媳婦走出灰暗，迎向未來。

 

見證二二八的先驅

1982 年詹金枝女士過世後，張玉蟬曾到臺北新店女兒女婿家住過，但沒過幾天就想回鳳林了；後來幫忙照顧孫子女時，也是臺北、花蓮來來去去。張玉蟬一直割捨不了太古巢農園，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充滿感情，於是她就獨自一人回來守護著太古巢農園。同時，她也回到從 6 歲起便陪伴著她的鳳林教會。張玉蟬在鳳林教會的日子前後將近 80 年，是鳳林教會最資深的會友，一生雖從未擔任過教會執事或長老，但她總是溫柔謙卑地關懷著教會。鳳林教會牧師呂羅家琴說：「她用行動告白她的信仰，不是在教會唸信仰告白，而是行動告白。」因為她有堅毅的信仰，所以在還是國民黨執政的李登輝總統時代，那是二二八家屬都還不太敢站出來的年代，張玉蟬就用她的行動來見證二二八。

 

1990 年，張玉蟬女士在臺北懷恩堂「紀念二二八平安禮拜」中，親自見證鳳林張七郎父子被冤殺事件，她是最早公開見證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家屬。晚年張女士接受張炎憲教授口述訪談時，曾經提到這段經歷。她說：「我是比其他受難者家屬更早出來講那段歷史，後來其他家屬就陸陸續續出來了。我很感謝蘇南洲先生，從他辦二二八平安禮拜開始，二二八家屬才敢慢慢站出來。我也非常感謝陳永興醫師，他在更早、更危險的時候，就挺身而出，要讓二二八的黑暗內幕重見天日。」在這段訪談內容中，從醫師娘變農婦，一生飽受磨難的張玉蟬心中依然充滿著感謝，因為她也一直受到上帝的祝福！

 

2022 年 12 月 28 日，張玉蟬安息主懷，她用一生守護故居，溫柔堅定地為公義發聲，雖經歷不可抗拒的苦難，但她從沒有離開信仰與教會。誠如追思禮拜時呂羅家琴牧師所說：「如今太古巢的芬芳猶如張玉蟬對人款待的馨香氣息，將繼續隨著季節綻放。」

 

延伸閱讀：

1. 張炎憲、曾秋美主編，《花蓮鳳林二二八》，財團法人吳三連史料基金會出版，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