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語:這並非一篇使用說明書或操作手冊,而是在這些之前的自我扣問與思考小徑。讀者可以接續踏上,或帶著足夠的裝備踏上地圖上無徑之處。
小時候在歲末與年初的交會時,很愛鄭重地寫下新年的願望。那些願望,如今回頭想想,都是當下對自己存有(要替換成「生命」也可)的未來性,所吹出的烏托邦式泡泡——因為,記憶所及,大概從沒有一個願望曾經被實現。畢竟,烏托邦的另一層意思,就是「沒這地方」。但那些許願時的心情——特別會騰出時間做這件事的那種「鄭重看待自己存有」——標誌出曾經有過對自己的期待、對未來的想像,期許自己能夠「好好的」。
存有的意義?
在生命過程中,覺悟到有些構成「存有」的根本之物,不可刨除。比如依附、比如性慾(彭仁郁教授所論之,人拼命的想要活,想要把這個「活」,跟他者做連結)、比如意義。在那些沒能實現的新年願望中,隱含著對某種目標的期許——儘管相當模糊。而這個「向著標竿」而去,指出的即是存有根本性的、對「意義」的渴望。人類文明的長河,不就是體現了各種對意義的探求與解釋嗎?即使是家財萬貫者,若沒有存有的意義,似乎也只能憂憂愁愁。社會新聞中不乏許多高材生選擇先行離開人間之旅,因為存有的意義所有權,不在他們手上。
但意義又是什麼?對基督徒來說(也許你會為了這個問題而笑出聲),答案難道不是再明顯不過嗎?存有的意義,不就是「與上帝的旨意對齊」嗎?(無論那真正意思是什麼)耶穌不也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W所指出的,似乎是朝向終極的「善」而去(路十八19)。這些目標看似明朗,但實則更像保羅所說的:「是對著鏡子觀看,如同猜謎」(林前十三12)。保羅坦誠:「其實我們所認識的有限」(十三9),這個「認識」,不單指向基督徒對基督或上帝的「知道」的有限,也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有限。新年的願望之所以永遠像不斷向後移的標竿,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我始終不懂自己對自身認識的「有限」。樑木在自己眼裡,卻渾然不覺。不明白自身的有限性,導致了設定要「好好的」存有,向著(如謎般的)「善」存有跑去,其實是從一開始就下載了錯誤的軌跡地圖。到底什麼是「好好的」?繼續追問下去,好像也只能得到支支吾吾的曖昧不明。
苦難與邪惡
如果無法明確說明「好好的」,或許能站到另一個角度去說。「好好的」實是對苦難的抵抗。於是,我們又可以在構成「存有」的根本之物中,加上「苦難」。畢竟,若非有不可避免的苦難,誰會想到談論「好好的」(或「幸福」)?事實上,從喬登.彼得森的《生存的十二條法則》中,就言「深」意賅地向讀者揭露我們必須先對苦難與邪惡進行足夠的深思,才能深刻體會「善」的質地。換言之,「存有」的根本之物中,也包括苦難與邪惡。
我不常深思邪惡,因為那總是意味著對罪的思考。你看看福音書中,怎麼每次提到女人就跟罪糾纏不清(而且總特別只是「性」的罪)?紅顏就是禍水。身為在社會分類中,總是被標註出來的性別(女醫生、女總統、女作家……,任何身分若不是男性,都得「另行註明」,反映出是以哪個性別為中心思維與標準),已經夠不舒服了,還要在這一個「被標籤化」的性別中,去思考自己的「罪」,實在太強人所難。
帶著拒絕把自己視為聖經中「女性罪人」的抗拒,想擺脫那些污名化女性的「罪」,我因而未曾整全性地思考過邪惡。但,邪惡與苦難是共伴而生,未曾與邪惡面對,如何論及苦難?更遑論搞清楚什麼是「好好的」存有。我長期以來的短視(那眼中的樑木),讓我總把「邪惡」的目光,推諉或框限在「社會結構」。比如說:邪惡是「父權結構」,其惡導致對女性的壓迫;邪惡是「殖民統治」,其惡導致被殖民者的苦難;邪惡是新自由主義加劇的貧富差距,其惡導致經濟深淵無窮無盡;邪惡是異性戀霸權,其惡導致二元之外的性向者受苦;邪惡是種族歧視,其惡導致原住民族與移民者皆被輕蔑待之;邪惡是人類忘記現下可居之星球只有一個,其惡導致生態毀滅。
邪惡僅是社會性的,馬利亞頌歌中所謂「有權柄者不顧卑賤者,富足的漠視飢餓的」。彌賽亞來(或你偏好「上帝國」這個詞也可以),即是要逆轉此邪惡秩序,讓人從罪惡中得到解放,受壓迫的得到自由、平等。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的會友們,對此應該不太陌生。
但我只會記得最後一段的「讓人從罪惡中得到解放」到結束,「總是人有罪」的這一句,則是從來沒儲存在我的記憶體中。這些結構之惡都很有道理,也都是苦難的滋生處;但我們要再追問「結構」的組成是什麼?它難道是宇宙間飄散的暗黑物質,因為某些特殊引力而被聚攏在一起,成為「結構」嗎?「結構」的組成,不就是一個一個的人嗎?不就是你、我和他嗎?結構之所以成為「罪惡」,追根究底,就是人的罪的總和與相乘。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的《平凡的邪惡》,即在闡述邪惡其實具有相當的日常性,它平凡到足以使一個民族被滅絕。而創世記的深奧與智慧,在於它很早就面對並思考了人性裡邪惡與罪的命題。彼得森在書中引用榮格的話:「沒有一棵樹的枝椏能觸及天堂,除非它扎根至地獄。若沒有相當的向下探索,就不可能向上發展(184頁)。」換言之,若想真的認識何謂「善」,首先必然先面對人的罪惡——人心裡的地獄。
罪惡的平凡性
罪惡的「平凡性」,一點兒與性都搆不上邊。在希伯來文中,「罪」(chata)的動詞,指的是沒有瞄準目標、偏離之意。若「好好的」——意即朝向「善」——是存有之目標、意義之所在,那麼那些失誤、偏差之舉,都像掀起幕簾的一角,透露出人性的黑暗面。受責備的兒童,永遠會說:「都是他的錯」;在遊戲的時刻,會有意識地排斥、孤立打不進團體中的孩子;面對失親的同學,不留情地指著對方身上印有「歡樂童年」字樣的衣服,跋扈地說:「你已經沒有歡樂童年了,還穿什麼歡樂童年」;那個因為害怕同學在下課時如厠的欺凌,導致只能上課期間,隻身一人如厠而死去的少年。深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侵襲的退伍軍人,夢魘不是他目睹了戰場的殺戮,而是他如何被激發出不可抑制的殘暴,屠殺嬰孩、強暴婦女,他從未預料過的黑暗,即是他自身。極權統治下的各種驚悚的拷問行為,展現了人深知如何可以使他人受到最殘忍的折磨(關塔那摩灣海軍基地再次見證)。成年人將幼童悶死、打死、用煙蒂頭燙傷、性侵。在某些家暴案件中,受虐的倖存者寧願選擇繼續留在暴力的輪迴中、不願離開,因為受虐的日子已成了慣性,無法接受新生活必須面對的挑戰。金融海嘯赤裸地揭露出,人擁有近乎不可思議的、踐踏於他人之上的欺瞞能力。施予金錢永遠不是解決經濟底層者的簡便途徑,因為有很高的機率他們將又一貧如洗。明明知道身體健康是要緊的,卻無意留神、正視並改善飲食與生活方式。選擇「我就廢」或躺平的生活態度,有些時候只是因為不想面對「生命找不到意義」的煙霧彈,和抵抗邪惡毫無關係。
自己心裡的地獄,那裡只有自己最清楚。我們其實都是自己的陌生人,若非如此,心理學就不會成為堂堂正正的學問。在這個陌生人之內,恆常盤踞的是那條創世記的蛇。在想要「好好的」之前,我們都向內見過自己的地獄嗎?保羅在加拉太書說:「人本性的慾望是顯而易見的」(加五19~21),恐怕是太樂觀;實情是,我們更慣於把地獄全數推給「別人」(創世記早洞悉這一切)。當路加福音的耶穌在窄門比喻中說著「作惡的人」(路十三27),指出的也許是邪惡的平凡性;那只要偏離一些,就太容易積累成罪。我們都洞悉邪惡結構所帶來的傷害,但這些人性中平凡的邪惡,同樣也會深深傷害我們自己。
誠實並洞悉自己的黑暗面
因為明白受了傷,才知道要尋求治癒(heal)。得救、救恩的希臘文意思,同樣也是治癒。救恩/治癒,就是一種「與罪惡背道而馳」的進程。若罪與惡的結果是苦難,那麼,如彼得森所言,我們的行動,若是出自於減輕不必要的痛苦與折磨,即是朝向「好好的」、「善」存,而這就是在建立上帝國(200-201頁)。真正能夠好好生活的,必然是誠實並洞悉自己與人性黑暗面者。當我們盡心、盡性、盡力擺脫一丁點的惡,神的國就在我們心裡(路十七21)一點一滴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