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的體內有一隻怪物，想要占據我的身體！」
由菜頭與冠冠組成的漫才（註 1）團體「菜冠雙頭」，在早期的段子《怪物》中，講述了一個怪物入侵菜頭身體，想要藉由搞笑來統治世界的故事。冠冠為了奪回菜頭的身體，成為驅魔師，與怪物對抗。「魚蹦興業」的漫才搭檔大寶與惡魔在《你想怎麼死》的段子裡，自嘲身為一個劇場演員，想要演到生命最後一刻，在舞台上光榮地死去；原本應如天鵝之舞的悲壯情懷，卻撞上漫才的喜劇光圈。惡魔早早預言了台下觀眾的反應：熱烈地鼓掌，並高喊「去死！」
這兩種情境巧妙地給了台灣現場喜劇一個樣貌——一個躲在怪物軀體裡的中二老靈魂。這隻怪物由海面入侵島嶼，從邊陲的漫才村進攻城市的中心，最終引發國家級的震盪。在《怪物》最後，怪物成為一種喜劇的天線，可以藉由菜頭的兩根食指發射訊號，入侵現場觀眾的身體。觀眾可以選擇伸出食指接收、臣服，抑或冷面拒絕；面對這股異教徒的征戰，更有人選擇起身反抗、批評與咒罵。有一個團體名稱正好可以代言這個現象，接收者會說這是一個「娛人時代」，抗爭者則反駁是「愚人時代」。說到底，冠冠的驅魔絕招是什麼？其實只是一個巴掌，有時候巴在搭檔的頭上，有時候巴在對方的臉上，冠冠把這個驅魔絕招命名為「神聖的吐槽」。漫才的經典組合就是一個裝傻、一個吐槽，身處在現場喜劇的風暴中，你會選擇一起裝傻、接收天線，還是選擇防身、用力吐槽？
出包像浪浪一樣滿街跑
喜劇演員龍龍五年前有個表演就遇上了瘋狂的吐槽，號稱五分鐘的段子講了五十分鐘，表演的主題是《最愛高中國文課》。一開始，從好學生、壞學生談起，在現場把徐志摩畫成韓國歐巴，接著說自己會在上課時，代入課文中的角色。吐槽從觀眾一句無心的困惑發難：「哪一課啊？」龍龍正要揭開謎底時，冷不防被另一位觀眾暴雷：「背影。」龍龍聽聞後大罵：「白癡哦！」又繼續講段子，但繼續被吐槽：「只有準備兩課而已嗎？」「抓人上課講話的是風紀股長吧！」「有這一課？」「我也記得哦！」觀眾吐槽加上龍龍臨場反應，小小的場地瞬間擠滿了笑聲。
以爸爸去世出名的喜劇演員 JIM，也常常在現場和觀眾有來有往，但這個從忘詞經驗裡提煉出來的技能，JIM 不走龍龍氣力萬鈞的風格，而以喜感滿點的低調尬聊著稱：「現場有情侶嗎？」「有沒有人在一起？」「你們什麼關係？」笑點就在無法延續的對話與 JIM 不斷丟球又棄球的反應下開花。
現場喜劇有名的忘詞片段，除了 JIM以外，最有聲望的場面非漫才團體「達康 .com」莫屬了。「達康 .com」是阿達和康康的雙人組合。某次專場的段子《陳同學》演出不到兩分鐘，康康就發生致命的失誤。想不起來要講什麼台詞的康康，直接了當地對搭檔說：「你提我下一句詞吧！」當時阿達一臉社死，現場卻歡聲雷動。
菜冠雙頭也有過爆笑的忘詞紀錄。在表演《我們可以一起吃一碗拉麵嗎？》的段子時，兩人一起在拉麵的慾望中忘詞。冠冠問說：「接下來呢？」菜頭反嗆冠冠：「把段子講完啊，你講講看啊，讓大家看這是什麼段子啊！」當冠冠終於勉強擠出一句台詞之後，馬上神氣地對菜頭說：「換你了。」讓忘詞的困境順理成章地變成裝傻與吐槽的遊戲。表演後，阿達評論道：「從沒看過漫才像在看下西洋棋一樣！」動完一步棋，等著看對方下一步要怎麼動；忘詞似乎成為現場喜劇的票房保證，大家都想進場看 JIM 會不會再次忘詞。爾後有喜劇演員忘詞，總不忘多說一句致敬康哥、致敬 JIM 來補血，達康甚至將忘詞變為一個哏，寫進段子《傳統狂》。
有網友在忘詞的網路片段下留言：「這就是馮翊綱老師所謂：『舞台上越出包，台下觀眾越愛。』」出包本是劇場中的爛事，如今卻成為好表演的「例外」，回頭重新定義好表演的標準。喜劇諸多段子實由生活中的爛事提取，像是 JIM 去世的父親、菜頭分手的前女友、阿達死去的寵物，這些生活中的例外狀態，反而成就了偉大的喜劇。去年苦於找不到新工作的我，在怪物的邀約下，伸出兩根食指擺在頭頂，接收了喜劇的天線，並在台北藝穗節表演一齣漫才節目：《你好，找工作嗎？》
喜劇演員喬瑟夫的段子《這社會需要一點種族歧視》，表面上說我們需要種族歧視才知道自己是誰，實際上在控訴社會：不要以刻板印象約化某個族群，肯定種族歧視的論點成為一種例外狀態，批評種族歧視才是表演的本質。「例外」相對於「普遍性」，笑點就在喜劇否定「普遍性」的「例外」下成長茁壯。我為節目寫的段子《跟前輩一起上班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就嘗試從找工作的困境當中，提煉出異於本質的例外狀態。段子描述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新進職員，卻遇上怪異的前輩、奇特的公司文化，像是：前輩把工作當作戀愛對象一般呵護、公司把責任與希望都寄託在新人身上、上班忙團購下班忙工作，我把這些不合常理的事情當成段子的笑料，本質上卻是向觀眾傾訴高強度工作帶來的壓力與不適。為了能讓觀眾發笑，段子不乏許多葷料的設計，在創作過程中，如何拿捏這些腥味，正是令人最不安與焦慮的事情。
喜劇的紅線
眾所周知，元老級的喜劇演員博恩、龍龍、凱莉、黃豪平對於性的尺度都非常開放，在 Open mic（註 2）的保護傘下，生殖器、性事是抖包袱的常用詞彙。更有甚者，有地獄使者之稱的喜劇演員六塊錢在表演《登門檻效應》時，在沒有鋪墊的情況下，就預告段子最後的結論將會是強暴小孩。
當單口喜劇在臺灣以另類、冒犯的方式開疆闢土時，最常談論的主題即是性、性傾向與政治。在《好難不與你鬥》中，龍龍要黃豪平不要再講色情的笑話，黃回應：「你以為觀眾進來想聽什麼？」喜劇演員黃逸豪在《護家盟不要看》中提點：「你的脫口秀要紅，得先巴結同志。」黃豪平更曾表達：「這年頭大家都把韓國瑜寫進段子裡，把政治笑話廉價化了。」但當喜劇演員越冒險犯難，想在這些危險場域攻城掠地，越不容易掌握例外狀態的紅線，於是後來便出現「龍龍與客家人」、「博恩與鄭南榕」和「JIM 與太魯閣」的爭議。
《你好，找工作嗎？》在藝穗節演出後，某場觀眾跑來稱讚我們，最好笑的地方都有關於性。但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心中想的都是：應該不會被炎上了。六塊錢在講完強暴小孩的段子後，對觀眾說了一段真心話：「大家都是神父，我有罪，我要向大家告解。」某種程度上，六塊錢說對了，他真的有罪，至少以弗所書五 3 這樣說：「至於那些淫亂、汙穢，和貪婪的事，在你們當中連提都不可提，因為你們是上帝的子民。」
「我希望每個人感到舒服，所以我談論耶穌」（finger crossed）
黃豪平在大港開唱表演時，表明把喜劇當作信仰，任何題材都可以拿來開玩笑，但宗教是底線，同時又語帶保留。他在 2019 年《年年有愚》的巡演中這樣說：「開宗教的玩笑很不道德，除非我忍不住。」宗教和喜劇永遠站在對立面嗎？或許我們應該聚焦：基督教是如何看待喜劇呢？
羅馬時代，早期基督徒認為喜劇屬於異教徒的文化，神獎勵簡單、貧窮與自我控制。〈為什麼基督徒不有趣？〉（Why Aren't Christians Funny?）一文指出：喜劇需要的幽默感仰賴於承認自己的弱點，是宣傳福音時真正的大忌。文中也不乏基督徒的無奈：「我們在創作幽默時感到困難，……突破界線會讓我們受到教內人士批評，……我們謹慎行事，但沒人會笑。」
雖然教會對於喜劇並不友善，但先不要急著把基督徒都扣上正襟危坐的大帽子，單口喜劇中其實有專屬於 Christian comedy 的分類。什麼是謹慎的基督徒笑話？基督徒喜劇演員吉姆．加菲根（Jim Gaffigan）某次表演就嘗試開了一個耶穌可以變出麵包的玩笑：「那我想點餐，來點披薩吧！」但他預期這會讓一些觀眾感到不悅，於是先打了預防針：「這或許是耶穌真正想要的：『在你提到我的時候，人們會感到非常不舒服。』」另一個例子更加直接，喜劇演員泰勒．湯姆林森（Taylor Tomlinson）把基督教「純潔文化」給予童年的創傷，轉化為喜劇的段子，用尖銳的角度談論那些例外時刻，反諷普遍性的荒謬：「我從沒看過陰道，我是一名基督教徒。」藉以撫慰有相同遭遇的宗教倖存者。喜劇成為某種悲傷加上神聖時刻的宗教儀式，去彌補與修復人與神之間的關係。
那些神聖時刻在世俗裡都屬於例外狀態，而生活中的每個例外狀態都有可能是接近神的途徑。喜劇不一定是怪物，當世俗的生活裝傻，就對它來點神聖的吐槽吧！
附註：
1. 「漫才」是日本的一種喜劇形式，大多由二人組合演出，一人擔任滑稽角色負責搞笑，一人擔任嚴肅角色負責吐槽，笑話則在二人互動中呈現。
2. 指在一個開放空間，如咖啡館、酒吧、廣場等等，給予每個自願上台的人一小段時間，表演者可以盡情發揮，逗笑觀眾。通常這樣非正式的演出，也是許多喜劇老手、新手測試新段子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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