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Michel Foucault 指出西方哲學往往重視時間過於空間。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科技化和生成式 AI 下,我們嘗試超越空間和地方的侷限,卻忽略了我們的感知和感覺是被身體和社會處境所形塑的。倘若地方(place)是空間(space)的展現,地方的形成不但是處境化的,其邊界也是關係性的;就如空間和地方會形塑我們的言行舉止,我們也會改變空間和地方。故此,空間和地方也是社會的產品。
基於我們較少注意馬可福音(此後稱馬可)如何通過空間和地方來表達其信念和神學,本文以馬可二章 1~12 節為例,陳述空間和地方的重要性。馬可雖然嘗試以家╱房子(oikos 和 oikia;此後稱家)來取代猶太會堂的功能,但也凸顯家不應該複製會堂的權力架構。在談論二章 1~12 節時,馬可把家的討論放在會堂和墳墓的敘事之間。根據 Elizabeth Struthers Malbon 的分析,墳墓作為最後出現在馬可的建築空間,其功能不但被顛覆,其涵義也是正面的。這樣的弔詭性,在馬可的開端與結尾是明顯的,而二章 1~12 節也有類似的特徵。
馬可呈現的空間和地方
Malbon 把馬可的空間和地方分成三個類型:政治地緣空間、建築空間與地形空間。她引用 Claude Lévi-Strauss 的文化符號學指出:馬可嘗試協調空間和地方展現的極端元素,比如將「秩序」vs.「混亂」,調和成相對能被理解和接受的對立——在政治地緣空間中,「秩序」vs.「混亂」被協調為「熟悉」 vs.「陌生」,而建築空間則是「俗」vs.「聖」,以及地形空間的「應許」vs.「威脅」。篇幅有限,我們專注在馬可的建築空間。
「俗」怎麼會是正面的?並且跟「秩序」、「熟悉」和「應許」有類似的特徵?這一點 Malbon 著墨不多,但從馬可的開端與結尾,我們可以看出端倪。Daniel Patte 和 Aline Patte 的符號學分析,指出馬可十五~十六章展現了弔詭性,比如馬可認為擁有權力是負面的(可十五 14c、15b),而不使用權力是正面的(可十五 34a)。
我們或許會以為政治權威是負面的,但馬可不這麼認為:亞利馬太的約瑟「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議員,一向盼望上帝主權的實現」(可十五 43)。同樣的,當彼拉多沒有只聽約瑟的一面之詞,而要求百夫長查看「耶穌是不是已經死了很久」(可十五 44)時,彼拉多作為政治權威也是被認可的,他沒有對宗教領袖言聽計從。但是當政治權威放棄自己的權威,而聽從群眾要求(可十五 15),或群眾聽從宗教領袖(可十五 11),卻不順從政治權威時(可十五 13~14),政治權威才被當作是負面的。
對馬可而言,上帝介入人類的歷史和文化(即天啟的概念),表達了「自由」的概念和實踐——我們不一定會被既有的社會架構所主宰,我們可以有選擇,有另類的憧憬、慣習(habitus)和與他人的互動關係。
開端與結尾展現的弔詭
馬可的第一句話:「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的福音是這樣開始的(archē tou euangeliou Iēsou Christou huiou theou )」(可一 1),彷彿呼應創世記的「太初(en archē)」(創一 1;《七十士譯本》),提醒我們時間在上帝的掌管下。當「 archē 」又帶有原則、權力、統治、統治領域、統治者等含義,馬可也在表示「耶穌基督的福音」與羅馬帝國的「福音」是不同性質的。所以當主前一世紀 Priene calendar inscription 宣稱羅馬皇帝Augustus 的出生是「福音」時,馬可不以為然。
但是,不論「福音」是關乎「耶穌基督」或是「耶穌基督的」,被猶太政治宗教領袖拋棄和被羅馬帝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怎麼會是好消息?怎能抵抗或更新既有的權力架構?不過,就算有古抄本沒有「上帝的兒子」這一短語,馬可顯然在宣告「福音」來自於耶穌基督!再者,就算馬可一章 2~3 節的「先知以賽亞在他的書上記載:上帝說:看吧,我要差遣我的使者;他要作你的前驅,為你開路。在曠野有人呼喊:為主準備他的道路,修直他要走的路徑!」有點不正確(參太三 3 的修改,因為可一 2 指向出廿三 30 和瑪三 1),這又何妨!不論是出埃及記、瑪拉基書,或是以賽亞書四十章 3 節,它們都指向新的開始——一條從壓迫中被解放的道路。就算引述有誤,有上帝的帶領,足矣!
故此,當 Willi Marxsen 主張馬可的寫作指向之前的敘事,婦女們的害怕又何妨(可十六 8)!沒錯,就算門徒一直被耶穌責備:「還不領悟、還不明白嗎?你們的頭腦是那麼遲鈍嗎?你們有眼睛卻看不見,有耳朵卻聽不到嗎?……你們還不明白嗎?」(可八 17~21)這又何妨!上帝的國已經到了(ēngiken ),它猶如被撒在好土裡的種子,會慢慢茁壯,最終被顯露出來。或許馬可因此強調急迫性( urgency ),免得信徒不敢有行動——馬可不僅提到「立刻」( euthus )42 次,且在第一章就用了 11 次(一 10、12、18、20、21、23、28、29、30、42、43),而路加只出現 1 次(六 49),約翰 3 次(十三 30、32,十九 34),馬太 5 次(三 16,十三 20、21,十四 27,廿一 3)。
在羅馬帝國和猶太權威的壓迫下,馬可沒有宣導明哲保身,反而要信徒積極傳福音。馬可的群體猶如 Brian Blount 提到的「抵抗的小群體」(pocket of resistance),沒有限縮和僵化群體界限、營造二元對立,反而強調「因為不反對我們就是贊同我們」(可九 40)。或許我們會覺得一章 1 節複製了羅馬帝國的權力架構,但福音書若誠如 Martin Kähler 的分析,是「帶有延長引言的受難敘事」,馬可就不是在複製帝國的權力結構。難怪對強調處境和解放神學的拉丁美洲教會,馬可是他們的福音:如何在揭露不公不義時,不變成憤世嫉俗,甚至以血還血,而是珍惜夥伴之間的團契,不失赤子之心。
不是拆毀,而是騰出空間
倘若馬可成書於主後 66~70 年間,作為一個弱小的群體,馬可面對政治、宗教、經濟等壓力。在這處境下,馬可提到:「因為不反對我們就是贊同我們」(可九 40),沒有要製造而是協調對立,增加共識、減少衝突,藉此更新既有的權力架構。馬可的作法是把「俗」與「秩序」、「熟悉」,以及「應許」串聯起來,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好」與「不好」是如何被定義、建構和維繫的。
與會堂相比,家是「俗」的空間和地方,但當二章 1~2 節提到:「過了幾天,耶穌又回到迦百農;他在家的消息傳開了。許多人聚集,屋裡擠滿了人,連門前也沒有空地。」馬可要我們回顧迦百農事件,即馬可第一次談到迦百農、第一次談到建築空間,以及第一次談到會堂:「他們來到迦百農城;安息日一到,耶穌進會堂教導人。……他的教導帶有權威,和一般經學教師不同。這時候,會堂裡有一個污靈附身的人……。」(可一 21~23)在會堂教導眾人的經學教師,不但失去其功能和權柄,會堂還有「一個污靈附身的人」;而耶穌不但能教導,也能趕出污靈!馬可接著寫道:「他們離開會堂,到西門和安得烈的家去;雅各和約翰也一道去。」(可一 29)然後耶穌醫治了西門的岳母。在此,馬可第一次提到家時,也提到會堂。最後,「全城的人也來了,聚集在門前」(可一 33~34),這是馬可第一次提到「門」。在鋪陳了迦百農事件之後,馬可在二章 1~2 節會延續我們對家的印象嗎?會,因為耶穌依舊是在家醫治,甚至赦罪;但也不會,因為家被解構了(注意,不是拆毀,畢竟家還在)。
正如會堂的功能失效,家也是如此!沒有人理睬癱瘓病人和他的朋友們。家不再是接觸到耶穌(可二 4)和被醫治的地方。人們霸占著空間,顯然沒有聽進耶穌的教導,而且就算屋頂被拆了,幾個經學教師依然文風不動,「坐在那裡,心裡議論說:『這個人竟敢說狂妄的話!除了上帝,誰有權赦罪呢?』」(可 二 6~7)他們和耶穌所關心的截然不同!就如人們把家內、外擠得水洩不通,經學教師的心思也如此;也猶如屋頂被拆了,他們的內心話被耶穌說出來。我們不清楚耶穌為何不先醫治癱瘓病人,而是「看見這些人的信心,就對那癱瘓病人說:『孩子,你的罪蒙赦免了。』」(可二 5)我們也不清楚「罪」的定義,但我們看到群體信心的力量,也看到就如家主(paterfamilias )對其屋簷下之事有極大權柄,耶穌也是如此;但權柄的使用不是為了增加權威,而是讓人歸榮耀給上帝(可二 12)!
注意,不論在被醫治前或後,褥子和家依舊是重要的,畢竟耶穌叫癱瘓病人「起來,拿起你的褥子,回家去吧!」(可二 11)我們不應該物化和僵化任何物品。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我們對同樣的物品會有不一樣的關係和認知,比如家好像取代了會堂的功能,但三章 20~21 節告訴我們:家也有其問題。尤其到了六章 1~6 節,當耶穌本鄉、本族和家人都不尊重他時,他就不再進自己的家了。
結語
Malbon 指出在三章 20 節後,下一個出現在馬可的建築空間竟然是墳墓(可 五 2、3、5)。但墳墓不是人的結局!常住在墳墓裡被污靈附身的人,不但被耶穌醫治,還回家傳福音!但墳墓帶來的離別傷痛是實在的,尤其馬可再談到墳墓時,是關乎約翰被砍頭,然後他的門徒把屍體放在墳墓(可六 29)。在這兩處的敘事後,墳墓再出現時,就是耶穌被放在墳墓(可十五 46;十六 2、3、5、8)。作為馬可最後一節、最後出現的建築空間(可十六 8),墳墓指向了起初的地方:加利利。在人看來是聖潔的會堂,卻被家取代;家彷彿帶來盼望,但也令人失望(因為沒讓人進出)。而令人絕望的墳墓(因為只進不出),在馬可的描繪之下,卻成了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空間和地方。
參考書目:
1. Blount, Brian K. Go Preach! : Mark’s Kingdom Message and the Black Church Today. Maryknoll: Orbis, 1998.
2. Foucault, Michel. “Questions on Geography (Interviewers: the editors of the journal Hérodote).” In 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 Edited by Colin Gordon, 63–77. Translated by Colin Gordon, Leo Marshall, John Mepham, and Kate Sope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0.
3. Kähler, Martin. The So-Called Historical Jesus and the Historic Biblical Christ.
Translated,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Carl E. Braaten. Foreword by Paul J. Tillich. Philadelphia: Fortress, 1964.
4. Malbon, Elizabeth Struthers. Narrative Space and Mythic Meaning in Mark. San Francisco: Harper & Row, 1986.
5. Marxsen, Willi. Mark the Evangelist: Studies on the Redaction History of the Gospel. Translated by James Boyce, Donald Juel, William Poehlmann, and Roy A. Harrisville. Nashville: Abingdon, 1969.
6. Patte, Aline, and Daniel Patte. Structural Exegesis: From Theory to Practice (Exegesis of Mark 15 and 16: Hermeneutical Implications). Philadelphia: Fortress,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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