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詠唱咒語前,先設定一個情境
這是個假設性的情境:如果你是一位博士生,學位取得在即,學術前途大好,老師、同學都對你讚賞有加,結果此時你極為信賴的指導教授告訴你,他將開始指導一位外校轉入、且竟與自己研究領域完全重疊的人;更糟糕的是,對方甚至還點出你花費多年心血的研究有致命性的盲點缺失,你會怎麼辦?
如果您以為這是我的遭遇,很抱歉要讓您失望了。這其實是我曾觀賞過的一部法國、瑞士合作的電影作品《瑪格麗特戀習題》(Le Théorème de Marguerite ),故事就以主角 Marguerite 選擇斷然休學來展開。電影原名直翻過來是:「瑪格麗特定理」。根據英文版維基百科,「定理」(Theorem)是這麼被定義的:「在數學中,定理是已經被證明或可以被證明的陳述。定理的證明是一種邏輯論證,它使用演繹系統的推理規則,來證明該定理是公理和先前證明的定理的邏輯結果。」(註1)
毫無邏輯,研究生的苦悶
身為一位「前研究生」,我不得不佩服電影將碩、博研究生(或學術研究者)頓時陷入低潮與絕望的心境,精準地描繪出來。主角 Marguerite 在解的是數學界中的世紀大難題,但她從未直視自身生命根本無法從數學推理得解;而映照出她內心缺乏的,則是意外被教授收進門的同窗轉學生 Lucas,既是她最初的威脅,也是最後的支柱。這兩位呈現了完全不同類型的研究生性格,卻有著相似的困境。
但比起 Marguerite 或 Lucas,我更為著片中對指導教授 Werner 這個角色的刻畫驚嘆不已,師生之間的權力關係從故事的一開始就躁動不安了起來,也透過好幾段衝突性極高的對話,呈現得令人拍案叫絕。另一方面,這種師生彼此都直言不諱的指導關係,在台灣的處境大概是罕見,所以學生們只好將怨言怒氣或失意低語往肚裡吞,然後轉化成一幅幅匿名迷因諷刺圖,或是一則則綠色星號的摯友限時動態。
「要成為一位好的數學家,就必須要跳脫框架,改變視角。」事實上,就連講出「數學是不能帶有情感」這種冠冕堂皇卻邏輯失準的 Werner,他的內心也壓抑著多年來纏住他的夢魘,顯見每個學術研究者的背後,多少都有不為人知的辛酸、恐懼與秘密,也影響自己如何看待身為指導教授及學者的態度與言行,進而使學生的忐忑心境飽受牽連與動盪。反倒是完全不懂數學的舞者室友 Noa, 卻體現了 Werner 所言,她雖是個自由的靈魂,卻也因著這份自由,而有接納正處於休學低落狀態 Marguerite 的寬容心胸,引領她看見數學以外的世界。
這讓我想起電影裡最發人省思的橋段,是 Lucas 對 Marguerite 說的一個趣聞:據說牛津的某個教授在研究不順時,就會以重訓來發洩情緒,結果他從未解開自身的研究難題,到最後卻變成著名的健美先生。這個事例看似滑稽,但對研究生而言,並非陌生的情境,因為各位大概都曾遇過像我這樣的學生——研究所讀了好多年,被學弟妹戲稱為「研究室地縛靈」,或是論文就差那臨門一腳,但最終仍未如眾人所期待取得學位的「自請退學生」。
「休學」甚至「退學」的艱難決定,並無對錯之分,亦不只是師或生任一方的問題,其實就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的「人生轉職」具現化。有時若不這麼做,很可能就會變成「山阻擋、路堵塞,人硬撐、心燬」的結局。
行走的人,研究生的旅途
所以,當 Marguerite 在電影一開始時講述自己喜歡「走路」,因為這有助於她思考與抒發壓力。這番話也讓喜歡走路的我大為驚喜,「行走」本身就是一件生命開始流動及變化的行動。透過行走,人們的人生不再停滯不前,而是開啟嶄新且未知的可能,這同時也是一種盼望。
法國社會學家布雷頓(David Le Breton)寫過不少本關於「行走」的著作。也許是同為社會學背景學習者,我特別喜歡他將行走這件事情,從純粹身體性的感受,延伸至社群關係的討論,尤其是對於當代奠基在功利主義之上的社會價值提出「反諷」。
「神聖存在於移動當中,也存在於行走當中、進行的程度,以及因而得到的快感當中。目標不過是附加價值,上路的藉口而已。」(註2)這段文字讓我想到,許多人選擇在大學畢業後,繼續進入碩、博班就讀的動機,不僅是為著更好的尋職條件或薪資級別,而是內心對於知識有著一股強烈的渴求,其實這就是一種「行走」。
而「行走」亦是人們得以逃脫日復一日的社會框架的契機,卻使人得以重新與早已疏離的土地及自然接連起來,也同時有機會從獨行變為結伴。布雷頓指出,獨行者並非孤獨,他仍在行走當中與周遭進行無聲的對話及交流;結伴性質的行走,意味著必須將注意力分一些給夥伴。但這種「相聚及離散」並不帶有強制性,而是自然而然發生,又或者逝去,也是旅途當中的趣味之處。
可是這個踏上「研究生」旅途的決定,也可能導致我們與同齡者的生命節奏脫節,當其他人接連體會就職、離職、結婚、生子、升官、左遷等人生百味,但我們的日常彷彿凝結於研究間的那張小小書桌裡;即便理性上,我們努力說服自己:「哎呀!每個人的時間軸都不一樣!」卻在感性上仍會浮現出相當奇幻且令人不適的疏離感。
寫到這裡,我們不妨將「行走」一詞改成「讀研」、「休學」或「退學」,能否帶給我們不同的眼光?電影敘事巧妙的把中國的麻將與數學連結在一起,這種「東方式的想像」,不知為何就覺得非常法式。在「西方」觀眾普遍對麻將不熟悉的情況下,麻將似乎轉化成為人生其實是複雜、神秘、難解的隱喻。但在電影中的 Marguerite ,卻能在遭遇重大挫折、選擇休學後,以「非正常途徑」(數學規則分析)來看懂麻將,也會玩麻將,這帶給觀眾一絲震撼與嫉妒,並提出質問:我們是否能夠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們的人生此時此刻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
結語:上主啊!我的人生沒有定理
電影畫面中,不斷出現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與計算,甚至是主角們連珠炮式的「碎念」數學推理過程的台詞,身為一位對數理苦手的人文社科學習者,實在是無法理解。該作品片尾甚至秀出感謝某頂大數學系教授協助翻譯的字幕,就知道片中的數學定理與名詞有多少,實在佩服翻譯者的功力。(也許看得懂主角們板書的讀者,看這部電影時或許會有更深刻的體會,抑或是看出暗藏什麼「彩蛋」?)
可是恕我直言,《瑪格麗特戀習題》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大概不是那些我們大多數人一輩子未能參透的數學方法,而是如何在難解的人生「定理」中,找到一條得以前行的道路(也或許是迷宮的下個轉角)。然而,選擇休學的 Marguerite,真的找到了那個最重要的定理了嗎?抑或仍只是個暫時性的解答?這些都將留在觀影者(或者你——各位名為「研究生」、「糾結是否休學生」、「休學生」的生物)的內心中,自我探問、質疑與找尋。
是的,即便我們必須中途放棄某些事物,當那個岔路口到來時,每個人都必須試問自己:「我的決斷是什麼?」或者,用基督徒熟悉的信仰語言這樣說:「上主啊!祢要我去哪裡?祢對我的呼召為何?」
不論我們在這關鍵的岔路口做了什麼決定,永遠記得人生無法用數學推論或證明,也無法得出一個牢不可破的定理,但我們所累積的種種經歷必定有其意義。就像是《葬送的芙莉蓮》裡那位「千年大姊姊」所說的:「我們都是走過了漫長的人生才會在這裡。」(註3)
附註:
1. 原文為” In mathematics, a theorem is a statement that has been proved, or can be proved. The proof of a theorem is a logical argument that uses the inference rules of a deductive system to establish that the theorem is a logical consequence of the axioms and previously proved theorems.”
2. David Le Breton 著,粘耿嘉譯,〈朝聖之路〉。收錄於《行走的人:獲致幸福的恬靜藝術》(Marcher La Vie: Un Art Tranquille Du Bonheur)。台北市:大田,2022,頁 93。
3. 此台詞出自日本動畫作品《葬送的芙莉蓮》(葬送のフリーレン)第一季11集「北側諸国の冬」中,女主角芙莉蓮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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