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十月
這一陣子,家裡並不安寧。
從九月初開始,有一群為數十來人的青少年,每到星期三或是週末的夜晚,就會來找事。起初,他們會敲門按鈴、躲起來,嘻笑我們應門無人。鬧了幾次,我索性把門鈴關了,再來敲門,相應不理也就是了。
他們還是來,而且不再躲藏,反而是大大方方地吵鬧而至,大聲敲門,還大呼小叫「來啊來啊!來開門吧!」
怡廷一開始被惹毛了,自告奮勇要出去與他們講理。「告訴他們我們家裡還有年幼的小孩,這樣會吵到他們睡覺啊!」
前一陣子地方新聞才報導了一個類似的案例,一個父親也是因為家裡有新生兒,請窗外的年輕人放低聲量,結果被砸玻璃。氣不過的老爸衝出去,結果被掛了。這案子後來是破了,這區的年輕人有沒有那麼帶種,我也是懷疑得很,但像我們這般瘦弱的兩個外國人,搞不清對方是純胡鬧還是帶有種族敵意,出去跟十幾個年輕氣盛的英格蘭青少年講理?我還是覺得不妥。心理盤算著到底要跟警方備案?要跟社區安全系統通報?或者,把壘球棒放在門口備用?
無論如何,他們已經把我們覺得最安全的地方-家,搞得不大安寧,甚至我還暗暗盤算著如果事態嚴重,搬家也無不可。
恩諒與恩誼,一個五歲,一個剛滿三歲,兩個人認識的世界都還算美好。有人來敲門,不是郵差送「禮物」來,就是外賣的食物,再不然,就是鄰居小朋友來相尋,簡單說,都是好康。
前幾天的暗頭,隔壁開關門的音量稍大,這兩個以為是有人敲門,一個熱心地衝到門口,要幫忙開門,一個跑到窗口,要看看是誰來了。
五歲與三歲,能夠理解到什麼地步,我們無甚把握,但我們還是跟他們解釋了我們的擔心,並希望他們千萬不要自己開門。
※一九七九年,二月
台灣因為一九七八年才剛「中(華民國)美斷交」,內外都有點緊張。
父親當時算是「黨外人士」。所謂「黨外人士」是一個包山包海而且指涉不明的泛稱:支持社會主義的統派,與萬惡的共匪同聲一氣,是黨國的敵人;台獨份子數典忘祖,主張分裂國土,是黨國的敵人;描寫工農生活的小說家,是工農兵文學的傳聲筒,是黨國的敵人;主張改革開放社經自由化的洋派,與黨爭利,也是黨國的敵人。他們,通通是黨外。
有點意思的,是父親在這個五花八門的泛稱裡,還沒有一個很確定的位置(註)。或者,那個時代是這樣的,當敵人強大到一個地步,所有可能與之對抗,或者可能使之改變的手段,都可以是朋友。
他與夏潮系統的交情也不錯,幫忙介紹台灣文學的資料,或者找人設計封面;他與文季系統的交情也不錯,後來還扛了發行人的位子;他與從政的這一批「台灣黨外人士助選團」也有交情,去喝酒,來泡茶,幫忙寫寫稿子罵政府。
除此,他還搞自己的事,待過廣告公司、自己搞了幾次兒童雜誌、寫童書、去報社上班等等。
一九七九年二月,他自己成立的出版社(明潭)出版了一套五冊《日據下台灣新文學》明集。這五冊的內容,是他獨自翻閱大量文獻,並到各地拜訪日據時期台灣文學前輩及遺族所得出來的成果。這個今日顯學之一,在當時搞,可是非常冒險(也因此,在他之後,整理台灣新文學(白話文學)的出版物,有個十五年左右的空白,一直到政治開放的一九九零年代,才大量出現)。
書甫出版,除了通知國內各圖書館之外,父親決定自費郵寄這套書到海外著名大學的圖書館。這,就讓警總上了門。
「這作家關心工農,豈不是共產黨嗎!」
「國父孫中山先生也關心工農,先總統蔣公也關心工農啊,不然怎麼會搞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呢?」
還好警總有點色盲,紅藍看不清楚,父親這次沒有入獄。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現在看〈美麗島〉雜誌/事件的資料,好像把當時的美麗島說得厲害了,例如說美麗島當時網羅了包括左統的夏潮以及康寧祥的派系,這就有點與我的聽聞不同。據父親回憶,當時康派的人馬,例如江春男(司馬文武)、李筱峰、范巽綠等,自己忙著編另一本反政府雜誌〈八十年代〉,壓根沒參與〈美麗島〉雜誌;夏潮系統,只有當時可能會被劃入夏潮的王拓有供稿,其他人也沒有參與。
這姑且不論,簡言之,一九七九年十二月,有一本以施明德、黃信介為首的黨外雜誌〈美麗島〉,已經出了四期,除了創刊號之外,二三四期裡,都有化名為文抄公的父親的稿子。第四期還刊登了《日據下台灣新文學》套書的廣告。
美麗島這批人,除了辦雜誌,同時有點想要利用雜誌,形成一點組織的力量。例如在各地成立雜誌社的分社,說是要經銷,其實有點像在弄地方黨部收會員,當然,說他們「很有組織」,恐怕也未必,但才辦四集,他們的銷量還真有點樣子,至少,已經到了國民黨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批人,大多比父親年輕,例如施明德與他同年,少他們幾歲的陳菊當時都叫父親「歐吉桑」。三十五六歲,還夠年輕衝動,十二月十日,國際人權日,他們說要在高雄辦遊行。准不准,反正看著辦。
當時父親上午在信誼基金出版社當社長,辦兒童雜誌出版童書,下午,在台灣時報當副刊編輯。前一天下班,他還去了美麗島雜誌社喝茶。
「大家都要去啊!你也一起下去吧!熱鬧啊!」
「不行啊,我那社長才上半天班,算是人家賞我的一口飯,半天班還跟人家請假,不好意思啦!」
說他們是去革命的,恐怕就過頭了,例如一個當時二十七歲,剛從美國回來的小伙子,為了要下高雄,還特別跑去買了一顆新的鏡頭(其實我還挺想知道這阿叔為了拍遊行,是買了哪一顆鏡頭啊?),當然,這相機跟新鏡頭,在他被捕之後就不知去向至今。我不是要說去革命不能買新鏡頭,但一般如果真有革命程度的絕決,至少就我來說,大概是先吃頓好的,或找個小妞來一下,而不是去買鏡頭。至於說他們是預謀暴動,也說不過去,要暴動,就會拿一顆衝壞也不會痛的舊鏡頭去,何苦去買一顆全新的?
聊了半天,父親最後因為「盡忠職守」去上他的半天班,沒有下去高雄鬥鬧熱。
然後,就是擦槍走火,催淚彈陣暴。
之前說當時美麗島其實並沒有各派黨外大合作,但是事後的大逮捕,可就不分青紅皂白了。國民黨似乎打算趁此良機,將各種黨外都一併清理。例如剛才那個買了新鏡頭的阿叔,他當天是去了高雄,但他是在〈美麗島〉出了三四期之後才從美國返台,算起來只是群眾中的一員,捉他,是因為他在美期間曾發表反政府言論,並且似乎與中國有過聯繫,而打算用通匪之類的罪名治他的罪;例如老台共蘇新的女兒蘇慶黎,跟台獨無甚關係,也在美麗島事件後的大逮捕入獄;例如當時在八十年代雜誌的范巽綠也被扣進去,據說是要趁此打探康派的消息。
逮捕名單一波波擴大,從社務委員,到參加遊行者,到各地分社工作人員,到供稿作者。主犯如妖魔,打算槍斃的消息,也沸沸揚揚。
好在,消息走漏(例如透過當時在台外的台灣之音、也例如透過曾在台神任教的英國傳教士安慕理牧師夫婦),中國政府表達了對統派入獄者(例如蘇慶黎)的關切、海外台僑發起一波波的聲援和抗議、美國政府關切、國際特赦組織(AI)也開始進行救援。大逮捕終於在波及到作者之前收手,主犯們最後也從「輕」量刑。
※一九八零年初
姐姐七歲,我五歲,弟弟三歲,我們認識的世界還算美好,社會也還沒流行綁小孩換錢。四五歲,我已經自己出門,走路去幼稚園。
當時家住台北市光復北路一間透天厝,父親兄弟姐姐十二人,我們家算是祖厝,家族人多,來來往往,有人按鈴,不是親族來訪,就是住對面的堂兄妹來玩,不然也是鄰居來尋,或是送貨來的歐吉桑。
照想,當時美麗島事件的主嫌施明德在逃,要捉到什麼地步也還未知,家裡氣氛恐怕並不安寧,但這些實在不干我們小孩的事,我們比較知道的,反而是當時我的三姨,因為重病,從東港上來台北治療,住在我們家三樓。
事件後,原與美麗島無關的蘇慶黎阿姨也有風險,到家裡躲了一陣子,後來她覺得如果軍警來抄,勢必雞毛鴨血,對養病中的三姨不好意思,便轉往鄭勝助律師家躲藏,最後,心一橫,留了紙條,自己跑去投案。
除了蘇阿姨,家裡當時並沒有收留其他逃亡者(還收留啊,父親自己可能都快要逃亡了)。
某日,應是週末一早?有人來按門鈴,我與弟正在一樓屋前小埕玩耍,父親還在二樓睡覺。我們開了門,兩三個人,有人穿警察制服,說是管區,要找父親。一般透天厝接待客人,多是在一樓前廳招呼,但小孩哪管那麼多,要找爸爸,就熱心地帶上樓,叫他起床。
這幾個大人也不客套,直接就問:「施明德是不是在你這裡?」
「我跟他又不熟。」
「李先生你說得對,就是不熟,他更可能在你這裡!」
經過不知多久的對話,也請他們儘管搜,就是沒個結論,一不小心,可能直接就扣進去了吧?最後的救命仙丹,是一紙邀請函。
因為父親在信誼基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