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還在日語學校時,某一週的的作文課,老師突然要大家寫「我的夢想」。也許是考慮到暑假剛結束想給大家輕鬆一下也說不定;之前一直都是寫論說文,畢竟很傷神。不過一開始我是皺著眉暗自苦笑的,都吃到這個歲數了,還寫夢想?
但隨即轉念,已快到給現實擊倒的人生關卡,夢想真得快變成是「眠夢」了;寫寫夢想,也許能喚回一點初衷和本心。
我的內容將在此省略。只是,讀到兩位香港同學的作文,引起我一陣鼻酸。年僅19歲、真的是「一卡皮箱」就來到日本的男生S寫著,「幼時的夢想是征服世界,如今隻身赴日,邊賺錢邊讀書,被現實所逼,隱然感到夢想已遠。現今的夢想是努力存錢,待娶妻生子後,讓下一代去完成夢想吧!」19歲看似樂觀的臉龐,實際上卻刻畫著滄桑,雖不脫香港人一貫的搞笑風格,但極近誇張的自我嘲諷,卻更顯悲楚。S更常說,香港在回歸中國後失業率攀升、工資遽減,前途漸黯淡,他已決定不會再回香港了。作文中看來簡單的夢想,竟只能在外國的日本完成了。
另一位已在香港念完大學、酷愛粉紅色的女生,平時打扮像極了日劇裡的公主,她寫到,「到日本之後,爸爸告訴我,別再回香港了!所以,我的夢想是可以在這裡找一個人嫁了….。」我不禁想起朱約信等人製作的《楊逵紀念專輯》中,〈送報伕〉一曲裡李坤城唸到:「he 是一個無聲無說e時代,活佇烏暗kap光明混合e所在,故鄉雖然可愛,是沒出路e所在,阿娘一直有共阮交代,出外毋通閣到轉來。….」
不只一次跟日本朋友對談時,被問及若在日留學期間,台灣變成中國的一部份的話,我會選擇回台嗎?聽說同樣問題,有人答以「不想回台後變成中國人,所以不會回去」。而今,班上的兩位香港同學有了類似的答案,「故鄉雖然可愛,是無出路的所在…….」,本來移民與否、留學與否,都是很個人的問題,如何選擇都無對錯,別人無法干涉。但若是因為身在母國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而遠走的話,真是令人感到惋惜。楊逵的日本時代、「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國民黨時代,都是這類典型象徵。到了所謂「民主化」後的今天,「台灣的幸福與未來都在中國」之類的說法也還繼續消滅我們的志氣與格局,彷彿這個島嶼真得是「鳥不語花不香」。啊,我的母國,哪一天能不再過那樣的日子呢?
日語學校是個特別的地方,一處讓外國人準備進入日本社會的過渡站;在這「候車室」裡,南來北往的旅人,各式各樣的輪廓與深邃的眼眶中,都藏著每個民族、階級的歷史故事;但,每個人都被問到類似問題時,可都說得出來嗎?每每與韓國朋友聚會時總要談到的,不乏他們對日本既憤恨又不得不來學習的複雜的心情(當然年輕一代已再轉變中);相較下,台灣人對日本的愛憎參半卻常讓他們難以理解,何以同為被殖民的歷史,卻有如此迥然心境?
當然,被韓國朋友反問時,我總以台灣、韓國被殖民前的狀況不同,隨著日本統治而生的「台灣人共同體」意識開始講起,也在這個過程中,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因為出國,才發現對於自己母國、故鄉的認識有限」等等可相擬的心情。
也許因為對自己認識有限、對他人的認知也未必正確。兩位香港同學的作文,在日本老師和班上同學眼裡,沒能讀出背後文章,只讀到表面的無厘頭,而說了「他們的思路很不同、很有趣」,也許正臆測著「娶妻生子這種夢想,何必一定要在日本完成了呢?」也說不定。但,我無法不讀到其中悲傷,或許是太容易投射,卻總無法不聯想到〈送報伕〉裡的小人物。我的眼淚確實含在眼眶了,「台灣人出頭天」、「起來,勇敢站起來!被壓迫的人們」等振奮人心的時代標語下,難道不就是這麼簡單的東西嗎?「安安穩穩的生活」,很簡單,卻也很困難啊!
幸賴這節作文課,我的初衷,被遙遙地喚回了。
◎本文為《嗷網路雜誌》(http://www.au-mag.org.tw/)交換刊登稿。《嗷》由幾位年輕人共同創設,立基於本土視野、關心社會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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