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am an invisible man.No, I am not a spook like those who haunted Edgar Allan Poe; nor am I one of your Hollywood-movie ectoplasms. I am a man of substance, of flesh and bone, fiber and liquids - and I might even be said to possess a mind. I am invisible, understand, simply because people refuse to see me. Invisible Man, Ralph Ellison, 1953
我是個看不見的人。
不,我並非愛倫坡筆下的鬼魂,也不是你們好萊塢電影中的某個透明靈體。我是個由物質實體組成的人,有骨有肉,有纖維組織和體液—我甚至可以說擁有心智。要明白,別人看不見我,只因他們不願意看到我。〈看不見的人〉,雷夫.艾利森,1953
※主流社會對原住民視而不見
2011年4月21日,我從北美飛到花蓮應徵教職,演講完後,午餐席間,一位在社會闖蕩已久的阿美族原住民研究生,沉痛地問我:「如何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如何讓自己被看見?如何才能變得有力量?」望著他深邃眼眸裡的無力、憤怒、渴求,我彷彿正在閱讀著Ralph Ellison於1953年出版的美國黑人文學經典Invisible Man。在歡欣慶祝漢人的中華民國百年生日之際,我的原住民學生感受到的政治現實,卻仍是半世紀之前,美國白人主流社會對黑人視而不見的情境。
美國白人主流社會對非裔族群的逐漸接納,除了如金恩博士等民權鬥士的抗爭犧牲之外,透過電影、電視、紀錄片、文學、廣播、流行音樂,紀念性節日,口述歷史等等各類文化再現形式,在在揭露少數族群受壓迫歧視的真實殘酷情境,並形成輿論壓力,迫使白人主流社會,承認膚色歧視的非正義,為過往的錯誤道歉。甚至,在眾聲喧嘩的加持之下,歐巴馬成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
但是,旅美十年,我感受不到美洲原住民的真實存在。亞歷桑納沙漠裡的Navajo原住民保留區,雖擁有自己的一套法律、語言、學校、警察及選舉制度,這國中之國彷彿月球般的遙遠不真實,沒有抗爭的槍聲,亦少見一再喃喃言說己身存在位置的原住民文化再現!原本多達500個部落以上的美洲原住民,沉默的隱身在壯闊地景裡,或在好萊塢西部電影裡被污名化為白人正義牛仔的愚蠢敵人,或被描述為只會在保留區經營賭場並酗酒的暴發戶。印第安原住民雖有深厚的文化皺摺,但是透過再現的政治扭曲之後,鮮為主流社會所理解!
※原住民透過藝術發聲
直到遷至加拿大溫哥華之後,我終於看見美洲原住民第一國度(First Nations)的真實存在,在博物館,社區藝術中心或傳統市集裡,常可見帶有美洲原住民圖騰柱意象的仿作。原住民藝術家所創作的大型公共藝術,是溫哥華城市重要的地景。原住民藝術家是加拿大文化創意產業裡極重要的一環,許多藝廊經理人專營當代原住民藝術。公部門亦在公共政策與教育上積極推動對多元文化的包容與理解,營造對少數族群文化資產的社會支持系統,推動文化賦權——亦即,「人權」是「公民權」結合「文化權」,為少數族裔尋求完整的公民地位。
2011年9月,電影「賽德克.巴萊」風光十足的擄獲台灣主流社會的目光。且不論這部電影對霧社事件的歷史再現,是否對受害者與生還者公平以待,這部電影對當前賽德克族原住民最大的貢獻在於文化賦權,使其公開的說族語並穿戴族服,以一個原住民的形象,站在反抗的位置上力抗主流社會。而劇中的原住民工作人員,包括飾演莫那魯道的林慶台牧師,與擔任賽德克族語指導的霧社事件餘生後裔郭明正先生,在巡迴演講的場合中,一再的向觀眾揭露身為原住民的真實掙扎與困境。電影後續最重要的效應,是這些活生生的壓迫反抗行動療癒的生命故事,終於被揭發!
從當年邱若龍的一部簡短漫畫出發,到今年耗費鉅資的電影「賽德克.巴萊」,對於霧社事件的再現,能否一步到位的促使台灣主流社會公平對待各部落原住民?是否能讓我的原住民學生從中覺得自己的聲音被聽見,自己的形象被看見,並且對主流社會具有影響力?目前下定論過早。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文化再現,會引起主流社會進一步窺探原住民歷史文化的動機,並產生對話空間,或許出於獵奇,或許出於理解,在一定的程度上,原住民的歷史文化有更多機會成為被觀看被詮釋的客體。原住民社群應該乘此熱潮見縫插針,堅定的站在己身文化主體的位置上發聲,要求主流社會「還我歷史」、「還我土地」、「還我文化」,並一而再、再而三的從各種角度眾聲喧嘩,追求實質的文化賦權,達到族群正義。
※原住民的文化蘊涵經濟命脈文化不僅可以與民主接合,文化還可以與市場接合。事實上,在全球化與文化商品化的衝擊之下,台灣主流社會若要重新定義自己,別無選擇的必須與原住民站在同一陣線,共同抵擋部落文化快速消逝的危機,因為原住民豐富的文化皺摺,是送給主流社會的一項禮物,足以創造一條新的大眾文化經濟命脈。電影「賽德克.巴萊」已經展演了這條新經濟命脈的實力,從尤瑪.達陸野桐工坊多年來努力復興傳統泛泰雅族服飾,並成為電影裡的演員服裝,拉卡.巫茂創作演唱的電影配樂,林口片場開放觀光,到眾多周邊出版品或商品的開發,魏德聖團隊一步到位的打造了台灣文創產業的新典範。
當前,台灣公部門大力推動文化創意產業,欲取代高科技產業,締造下一波的經濟奇蹟。在文創產業概念下,台灣各原住民部落的文化多樣性正是珍貴的文化資產。以流行音樂產業為例,我的唱片架上,有著胡德夫渾厚的嗓音,唱出原住民知青的社會運動實踐;巴奈低沉的道出身為原住民的心酸無奈;陳建年唱出原住民的恬淡詩意;南王姊妹花唱出原住民文化如蜜糖般的甘美;Suming(舒米恩)唱出原住民年輕一代,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掙扎,在全球化與在地性之間尋求定位;以莉高露唱出從都市流浪回部落之後,與土地親近的心滿意足?原住民歌者用豐富的音樂表情,唱出各式各樣的原住民文化與社會情境。這些音樂人都來自東海岸的原住民部落,整個東海岸足以串成一條帶狀的流行音樂產業聚落。
※原漢糾纏共享文化多樣性
但是,當前的原住民部落文化,已經脆弱得無法再次承受主流社會恩主般的文化消費心態。在利用原住民豐厚的文化多樣性創造利潤之前,台灣主流社會必須在現實生活中看得到也聽到原住民,尊重原住民的土地權與文化權,並為過往的大漢人主義霸權反省認罪。台灣主流社會必須與過去複雜的族群歷史達成協議,原漢之間必須如孫大川在<面對人類學家的心情——“鳥居龍藏特展”罪言>一文中所期待的:「讓我們彼此的探訪不只是三次、四次,而是糾纏到底?」唯有原漢糾纏到底,彼此撫觸對方的文化肌理,從抵抗到修好,形成歷史的和解,才有可能共享文化多樣性的碩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