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看，卻看不見」

當筆者進行關於同性戀的倫理分析時，筆者的基本立場與許多反對同性戀的基督徒是相同的，甚至今天我的感受仍然覺得同性戀好像「不正常」，有這樣感覺的原因，並非因為筆者是個基督徒，而是因為筆者是個異性戀者，因此筆者會覺得很奇怪，人怎麼會愛上同性的人呢？為何會想與同性的人做愛呢？這與筆者的生命經驗幾乎不能相容，因此也很難完全理解。然而，直到現在筆者才理解，為何不會呢？確實某些人很自然的如此，其原因雖然很難確定，但卻不能否定確實有人很自然如此，即便這種生命經驗確實很少「被看見」。很少「被看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為這種情形很少發生，另外一種是因為我們「看是看，卻看不見」（馬可福音第四章12節）。通常是因為第二種原因，使我們看不見身邊的同性戀者（簡稱為同志）。所以我們便理所當然的假設自己的經驗才是正常而自然的，如果我們稍為平常心去看周遭的同志，傾聽他們的心聲及生命經驗，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理解。

當筆者閱讀同性戀相關的文獻，看到兩千年來同性戀者受到的迫害，看到近百年來同志被當成精神病患治療的折磨，筆者不禁淚流滿面不能自己，心裡不禁吶喊：「為何這樣對待神的兒女？我的兄妹！我的兄妹啊！請原諒我的無知與無情，何況是一名基督的跟隨者！我的兄妹啊！請原諒我，我一直對你視若無睹，我沒有真正看見你，你是我的兄妹，我卻不能聽到你的哭喊：我渴望愛！」筆者深深感受到，耶穌基督與我一同嘆息流淚，筆者相信耶穌基督一定在歷史中，保護了許多絕望的同志，而今天祂同樣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擁抱者為愛受苦的同志，因為，在台灣社會中許多同志仍然遭受結構性的歧視。

※歧視與「雙面倫理觀」

有些人或許會說，今天在台灣的同志沒有受到甚麼歧視及迫害呀，為何需要性別的平權及公義？的確目前在台灣已經不像過去積極的迫害同志，但是常識道德上的歧視及制度性的歧視似乎並沒有減輕。例如在一般民眾的看法中，仍然認為同志或者同性戀是不正常的。而在基督宗教的教會中看法分歧，但是多數教會採取雙面倫理觀，也就是認為同志或同性戀是不道德的(也就是不正常、不自然、違反人性的)，但仍然應該愛護同志。這將讓同志難以生活在教會中，因為在教會眼中，他們是一群不斷犯錯或犯罪，卻又不悔改的人。在制度性歧視方面主要在於婚姻與家庭制度方面的歧視，目前法律制度容許同性戀關係的存在，不會有罰責，然而並不許可同性婚姻或家庭的存在。這將使同性戀關係無法得到社會制度的支持及保障，形成對同性戀婚姻或家庭的障礙。簡單來說，如果社會制度不讓一對成年戀人結婚，只因為其中一位是白人，另一位是黑人，這種因膚色的歧視你覺得合理嗎？那麼只因為性別而無法結婚，這沒有歧視嗎？

許多反對「同性戀」行為的基督徒，都宣稱採取「雙面倫理觀」，一方面在倫理上判定同性性行為是錯誤的，一方面宣稱接受同性戀者。筆者相信這些人的真誠，這個立場比以往迫害同性戀者的立場，當然改善很多，但是這個立場卻是情感上或者理性上矛盾的立場，因為，多數的同性戀者與同性戀行為並無法分割，這與一般獨立於人的行為選項，有很大的不同，簡單來說，異性戀者也無法與異性性行為分割。因此，當我們譴責同性性行為時，也譴責那位同性戀者，這就形成一道高牆，讓我們無法真正看見同志的處境，更看不到他所受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有可能愛護同志嗎？

※何種性行為才「正確」？ 

當然會有人認為同性戀者在社會生活上的痛苦是錯誤行為的代價，然而同性戀真的是個錯誤的行為嗎？筆者在這樣的感受中嘗試探索同志受苦的原因，除了來自人類排斥「非我族類」的原始意識型態，不得不承認「一神論」宗教的反對立場，常常成為這類意識型態的幫凶，過去在歐美或回教世界如此，即便在今天的台灣，情況仍然有類似之處。特別在生命教育領域中也因為「同性戀議題」引發不少的爭議與分裂。其中對立的雙方，都是讓筆者尊敬與信服的學者，也都是肯定與支持性愛倫理的生命教育夥伴，更有不少成員都是跟隨基督的人。因此筆者抱者審慎與開放的態度探索支持與反對同性戀的文獻，在探索過程中，可以發現同性戀確實有他的困難存在，若就兩類性愛行為來比較，異性戀可能生育的事實，顯露出同性戀這類行為相對而言無須鼓勵或贊同。然而該反對嗎？在探索過程中，筆者發現支持或反對同性戀的人，有一種誤解，嘗試去證明或要求證明「同性戀或同性性行為」這類行為是正確的，特別是反對同性戀的人，常常不自覺的認為異性戀行為是正常而且正當的，因此主張對方須證明其正當性。事實上不但同性戀行為無法被證實是正當的，其實異性戀行為也無法被證實是正當的！因此筆者的探索重點會放在同性戀（這類）行為是否倫理上錯誤的行為，如果反對同性戀行為的論證無法成立，那麼就無須反對同性戀行為，反而該建立同性戀行為應有的倫理規範，以幫助同性戀者度一個合乎倫理的生活，可以追求戀愛或性愛生活的美善境界。

但是「同性戀」一詞的含意很複雜，因此筆者的探索集中於「具同性性傾向」的人，讓問題簡化，明確針對具「同性性傾向」的人且選擇「同性性行為」這類行為的情況來進行分析，這個簡化是筆者論文的重要前提，因此其結論也僅限於此類行為，不應該擴大其適用範圍。筆者曾以接近二萬五千字的論文詳細分析論證（註1），確認同性性行為並非本質上錯誤的行為，所有認為這類行為是道德上錯誤的看法，在理性分析後都不能成立，除非有人拒絕道德思考，否則不應該再主張同性戀是個道德上錯誤的行為。透過這篇論文，筆者呈現一個在愛中悔改的經驗——不要讓無名的恐懼所束縛，坦然依靠理性與良知的指引；筆者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發現，那就是不應該反對「同性性行為」，雖然直覺上似乎該反對，雖然許多教會宣稱該反對，但是理性的分析，已經呈現其真理。

※耶穌會如何看待同性戀者？

既然同性戀其實不是道德上錯誤的行為，為何基督徒仍然如此強烈反對呢？有些人會舉許多聖經的章節，然後振振有詞指控同性戀者是有罪的，這種情景，讓我聯想到迫害耶穌的大司祭，不也是如此嗎？（參閱馬可福音第十四章43-65節）聖經裏有許多記載或文字都有其時代背景，需要經過適當的詮釋才能把握上主的啟示，不然為何許多聖經明文禁止的行為，現在已不再被視為罪行了呢？關於同性戀的聖經詮釋仍然有不同的看法，不能依照表面的文字來做為反對同性戀的依據。（註2）

當我反省自己的心路歷程時，經常問自己：耶穌如何看待同性戀者呢？在福音中耶穌要求他的門徒：「誰若願意跟隨我，該棄絕自己，背著自己的十字架跟隨我，因為誰若願意救自己的性命，必要喪失生命；但誰若為我和福音的原故，喪失自己的性命，必要救得性命。」（馬可福音第八章34-35節），這個要求指出生命最核心的價值就是跟隨耶穌，而跟隨耶穌有兩個重要條件：一個是「棄絕自己」，另外一個是「背著自己的十字架跟隨耶穌」。但為什麼跟隨耶穌有這兩個要求呢？其次「棄絕自己」是甚麼意思呢？而我的十字架又是甚麼呢？這三個問題為基督徒而言，都是信仰能否活現出來的關鍵問題，每個人不只是在祈禱中能回答這些問題，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面對這些問題的挑戰——跟隨耶穌或不跟隨？，然後做出決定，這些決定將定義我們是甚麼樣的人，更重要的，也將決定我們會靠近耶穌或遠離他。

首先我們可以看看耶穌怎麼做。耶穌接受加在他身上不公義的指控與審判，接受十字架並背者它，然後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復活了。是的，耶穌就是這麼做，跟隨他的人，當然也要這麼做。所謂棄絕自己，就顯示在耶穌所面對的不公義審判，背起十架架就是準備喪失自己的性命，耶穌接受！是的，耶穌接受他自己，也接受他要面對的不公義審判。許多同志在歷經心神掙扎後，才能接受自己是個同志，然後背負起他的十字架。我們呢？我們能否放下異性戀者的成見——我們需要棄絕的自己，真正去認識與接納同性戀者——與同志一起背起十字架跟隨耶穌。每一次當人們將同志視為不正常，不就是將同志定罪處死嗎？當人們每一次將同性戀者束縛治療，心裡就浮現出耶穌再一次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形象，自己常感受到耶穌的不忍及心痛！當人們對同志所遭受的歧視袖手旁觀時，筆者就想起那些嘲笑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的人。但耶穌並不屈服於群眾及權勢，他以自己的生命指出：「人若為自己的朋友捨掉性命，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愛情了」（約翰福音第十五章第13節）。為了愛我們（包含同志），耶穌放棄他原來的生活及性命，為我們指出愛的真諦就在於為朋友捨命。耶穌就是這樣愛我們，我們應該如何愛同志呢？我們能否放下過去的成見及恐懼，與同志一起背負「為愛受苦」的十字架呢？

註1：筆者針對同性性行為的倫理分析曾發表一篇學術論文，題目為：『在愛中沒有恐懼-同性戀行為之性愛倫理分析』，此文發表於＜生命教育研究＞第三卷第一期，第1-39頁。

註2：可參考基督教長老會總會所發表之〈同性戀議題研究方案報告書〉中第5頁之說明：「基督教會視聖經為基督徒倫理生活的準則，但是聖經必須經過詮釋才能產生意義，而詮釋又可能因為教會傳統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結論，所以我們想引用某段聖經經文來反對或接納同性戀都要非常謹慎。其實，聖經裡面提到同性性行為的一些經文，雖然常被用來譴責同性戀，今日聖經學者大都認為這種引用是錯誤或難以令人信服的詮釋。此外，以『創造秩序』和『婚姻制度』來否定同性戀也被認為不適當，因為聖經並未聖化兩性的婚姻制度，它所要強調的是在關係中信實、互愛、負責任的態度。我們倡議基督徒社群應當探討、重視聖經的『整體觀點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