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業餘文史工作者康文榮長期致力於新化地區歷史資料的發掘;在新化基督長老教會的歷史中,有一位與教會淵源深厚,且學、經歷突出的老會友,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因緣際會,康先生今(2015)年三月,從這位老會友的後人處,覓得其「傳家之寶」,為他一點一點拼湊而成的地方史,提供了生動的佐證;這套令他興奮不已的「獨門秘藏」史料,就是一本雖已斑黃、內容卻仍完整詳盡的《基督教傅祥露家族家庭族譜》,以及族譜始作者傅祥露的私人筆記和家族照片。
※傅祥露的基督教族譜
在鹽水港(今臺南鹽水)人王金龍於大正五(1916)年發行,花飾、彩印的基督教族譜(參見賴永祥文)封面上,用秀氣的毛筆字寫下「寶貝」二字(見附圖一)者,就是新化教會的初代執事、長老傅祥露(1882~1959)。出身「新化南里山豹」(今臺南左鎮澄山)的原住民家庭、定居『新化街礁坑子』(今臺南新化口埤地方),身為承先啟後的「第二代基督徒」,傅祥露在他逾78年客居於世的旅程中,見證了清朝、日本、民國三個時代的戰亂與承平、變遷和發展。
傅祥露的父親傅水,不僅是傅家的「第一代基督徒」,也是這個家族從父姓「傅」的第一代。據族譜記載,傅水為「平埔族」裔,即清代所謂「熟番」,現代歸類為「西拉雅族」;原籍為『臺南廳外新化南里山豹庄』,是當地一『甲長』(10戶之長,類似今日『鄰長』)之家,務農(職業別記為『田畑作』)為生;他生於1861年,20歲與李尾結婚,夫妻兩人皆依原住民傳統習俗從母姓,兒女卻都改從父姓,大概是受了漢人的影響--不過,從傅水、李尾夫婦留下的黑白照片中可以看出,李尾未曾從漢俗纏足,有著一對健康的大腳。
族譜還記載了傅水、傅祥露父子於明治三十(1897)年聽道。那是臺灣受日本統治的第三年--撇開兩百多年前曾影響過臺灣的歐洲宣教士不算,儘管經過蘇格蘭長老會宣教士在臺南地區三十多年的拓荒,基督教在一些民俗信仰根深蒂固地區的傳播,才正要展開。傅水信主得救的經緯不詳,傅祥露則是在聽到福音的二十多年後,才於大正八(1919)年,由第一代臺灣人牧師劉俊臣(參見林淳義、莊德璋文)施洗,歸入主家。
傅祥露是傅水與李尾的長男,生於清光緒八(1882)年,還有二弟保吉、三弟太山,以及妹妹紅蟳。他詳實記錄了父母和自己的生平事蹟,且保留了日治時代官方的戶籍文件,使我們得知傅水由『臺南州新化郡左鎮庄山豹』的原籍,移往『新化街知母義』(今臺南新化主要市街南郊),昭和七(1932)年「隱居」、翌年辭世;傅祥露繼任戶主後,又在『新化街礁坑仔』,即虎頭埤東面的丘陵地帶置產,將戶籍遷往該處。
※漢文私塾和公學校教育
相較於傅水單純的農夫生涯,傅祥露的學、經歷顯得豐富多采。除了族譜,他本人親筆記下的「重要記錄」,更是鉅細靡遺,詳載從「大東亞戰爭」(中日戰爭)始戰、二戰終戰等世界大事,到親人生卒、旅行、結婚、買賣、債務、地籍資料及各房家產分配……等記事;不獨此,他用作記事本的那冊昭和十四(1939)年印行的『嘉義郡青年團幹部必攜』,印有日本國歌、天皇敕詔、『臺灣行進曲』及其他政治歌曲、各級青年團綱領……等戰時政治教育材料,甚至附有圖示的體操分解動作,本身也堪稱一號有趣史料。
傅祥露所受教育,始於15歲時入『崗仔林庄汪培英先生書房』學習漢文(崗仔林與傅家原籍地山豹均位於今臺南左鎮);經三年私塾教育後,又入學『大目降公學校』(新化國小前身)就讀三年,完成基礎的現代國民教育。公學校畢業後,他志願服軍役(臺灣「本島人」在日本軍中,應係充任最低階的非戰鬥雜役人員),編入臺灣守備步兵第十二大隊第四中隊,就同隊「士官」(日文所謂「士官」即中文之「軍官」)學習筆算、「國語」(當時指日語);滿三年「退營」(退伍)時,已是位將滿25歲的知識青年。
傅祥露自20歲就讀公學校時,即與小他兩歲的妻子李月牽手結縭、白頭偕老,共得二男、五女(不含三名早么之兒);夫妻倆為長男取名「厚霧」,三至五女分別名為「貴品」、「貴米」、「貴金」,反映孩子出生之際的天候、市況,相當有趣。
1915年八月,一場武裝抗日運動自臺南『西來庵』起事,震動全臺;那時傅祥露滿35歲,在設於『大目降街』(後改稱『新化街』;即今臺南新化)的官營『糖業試驗所』工作,正邁入第10年。抗日軍一度進逼大目降地區,卻很快在『噍吧哖』地區(今臺南玉井)敗於派來鎮壓的日本軍警;事後,軍警在鄰近地區大肆屠殺男丁,可能有數以千計的無辜者受害--由於屠戮最慘的地區鄰近傅家故里,加上因參與抗日被捕處死的蘇有志是新化街富紳,也曾從事糖業,傅祥露很可能與捲入這『噍吧哖事件』中的人物有過交集;只可惜從現有資料中,無法看出當時傅家所受影響。
※進入糖業試驗所
傅祥露投身糖業,肇自明治三十九(1906)年,以『糖業講習生』身分入『臨時臺灣糖務局』講習班學習現代化製糖技術,然後開始服務於糖業試驗所,直到昭和七(1932)年退休止;這二十多年間,他由領日給的『工手』(支領日給)做起,經歷『傭』(日給提高)、『雇』(支領月俸)等階段,最後升任『助手』--前十年間,日給由0.45円累升到0.75円;若以每月工作25天計,是相當於月入十幾円的不錯收入;退休前,最高曾月領九十五円,對照日治中期臺裔公學校教師、警察、車掌……等基層人員二十円左右的月俸(參見陳柔縉文),這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因為有高薪,傅祥露在新化街郊外的『礁坑子』置了地產,由家人從事畜牧--今日的口埤教會,即興建在當年他分予家族晚輩的地業上;昭和八(1933)年,退休不久的傅祥露在此起造「壹棟五間」之瓦葺家屋--那時五十出頭的他尚未「升格」祖父,長男厚霧服務於新化(原大目降)公學校,並在台南東門教會擔任書記,次男皆念則去臺北任職於鐵道部。昭和十一(1936)年,傅祥露出任『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灣裡製糖所新化II區原料委員』(『灣裡』即今臺南善化;『灣裡製糖所』乃『善化糖廠』前身),並活躍於新化街、虎頭埤等地的公共事務。
1937年,日本與中國全面開戰;正值青年的厚霧和皆念,在軍國主義的時空背景下,分別以『義勇團員』和『運轉手』(駕駛)的身分,投入了華東戰場--厚霧就在這動盪的時局中,匆匆由上海返鄉成婚(見附圖六)。太平洋戰爭後期,由傅祥露收養的姪兒連勇,也受徵召派往南洋戰場,所幸三人最後都能平安回臺。戰後,1940年代後半,六十多歲的傅祥露因瘧疾和「赤痢」兩度大病。到了六十九歲那年,這位從照片中看來短髮蓄髭、西服革履,有著現代化形象的長者,突然決定留起頗有古風的飄然長鬚(見附圖七);究竟是何種心境轉變使然,頗耐人尋味。
據族譜中長男厚霧的接續記載,傅祥露於民國四十八(1959)年八月的一個秋夜,於次男皆念在臺北的家中用過點心米粉湯、準備就寢時突發腦溢血,送醫不治,享壽78歲;記事者還在族譜中的『遺言』欄位,手繪置有十字架的基督徒『傅祥露之墓』外觀設計圖,旁及一些「世俗人」的墓地風水考察記錄--雖不符合基督教體統,孝心之真誠與細膩卻同樣感人。
※熱心參與教會事工
回顧傅祥露的青年時期,基督信仰才剛剛在民俗信仰根基深厚的新化地區萌芽;傅氏有幸親身見證、參與新化教會的創設和開拓,得救、受洗後,繼續追隨劉俊臣牧師等宣教先鋒,在這座福音的新禾場上耕耘。
在傅家後人保存的一張以毛筆小字抄錄的紙張上,詳細記錄了新化教會設教四十周年感恩禮拜的程序,以及新化教會簡史--推測應為傅祥露於1954年時憶往而誌。據此記錄,劉俊臣牧師於1914年在當時堪稱東臺南地區經濟、文化重鎮的大目降街建立會堂,最初卻只得租一「牛稠」(牛舍)為聚會之所,後來不得已移往會友李照耀家;前三、四年外無母會照顧,內乏長執處理事務,直到1921年建堂落成,才舉行第一次選舉,選出李照耀為長老、傅祥露為執事。這時傅祥露才受洗兩年,可說他的個人信仰,是與新化教會一同萌芽、成長的。1926年,已過不惑之年的傅祥露被選為長老;自糖業試驗所退休後,他兩度出任主日學校長,到1952年滿七十歲時為止。
據今日傅家長輩描述,早年傳道人人數不足,兼之各地區間交通不便,丘陵地帶裡小堂會的教友且需以便轎、翻山越嶺將牧師「扛」來牧會;然而,一旦嚐過救恩的甘美,便全心向道、不改其志。開拓之艱辛、信仰之堅定,可見一斑。
撫覽史料,遙想故事;原來,先人留給我們真正的無價之寶,是那對道路、真理、生命不變的追求和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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