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沮喪傷心人
千禧年前的那個春天,慘遭感情出賣,繁雜的工作,卻讓我不能中止工作療傷。委託經紀人賣屋後,我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及大批攝影器材,再度來到普羅旺斯,履行未完的工作。居住里昂,正好從醫界退休的菲利普先生,見到我一副萎靡不振、只剩半條命的模樣,同情心大起,做我的司機,陪我上路。
時值天主教四旬期聖周,上路前,同為虔誠教徒的菲利普臨時提議,拍完照,可一同前往普羅旺斯境內的西斯特宏(Sisteron)一處已有千年歷史的隱修院──加納戈比耶(Ganagobie)──過復活節。
在這萬念俱灰、心靈枯槁的時刻,我確實需要一點有關復活的啟示。
皎潔的月光將西斯特宏延伸至天際線的山谷、披上了一條銀灰色絨毯,就連遠方山腳下的河流也如一條淡藍絲帶般的清晰可見,山頂上的白雪更如出土白玉挺立在天地之間。
就在這美好時刻,卻傳來了不尋常的啜泣聲。
循聲前往,在柴房邊、星光滿天的廣場上,竟見到了坐在石頭上的菲利普先生。
「怎麼了,菲利普?」我大惑不解的問。
「我是個失敗者,老是做出錯誤的決定!」菲利普抱著頭說。
因病患減少而接受醫院提早退修的菲利普,自退休後,因一人獨居,又無法適應新生活,罹患了憂鬱症。
我本還期待菲利普安慰我的心痛,此刻,他的問題看來比我還嚴重。
我們這一老一少、一東一西,因不同原因而情緒沮喪的傷心人,到這人不知、鬼不覺的荒山野外,準備慶祝教會最重要的慶典──復活節,真是諷刺!就像兩千年前基督的門徒一樣,我們除了了無生氣,不敢有復活期待,更覺得活著是如此難熬,根本是活受罪。
「你知道嗎?聽說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因為地心引力,胸膛最後會爆裂開來,直到血流乾了才會死。期間,人會先痛昏過去,然後再經歷這些過程,直到斷氣為止。」兩千年前那個自稱天主子的人,今夜就是如此喪生。
「還有一種痛苦更為可怕,那就是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痛苦至死,卻什麼也不能做!」兩千年前,十字架下基督的母親正是這樣。
「你能想像基督的母親當時能做什麼嗎?」菲利普問道。
「只能大哭吧!」我說,恰如我們無助時的反應。
※山村的復活節禮拜
西斯特宏附近有幾處觀光指南上沒有記載的小山村,其中一座居高臨下的山村,全為鵝黃色石塊所建。然而整座山村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奇怪的是,村中唯一的小教堂裡卻佈滿燭光。看得出來,村人們昨夜曾來此紀念主的受難,但此刻,人都上那兒去了?
傍晚時分,修院教堂大開,在此駐營的童子軍們不知打哪兒找來柴火,在教堂廣場上升起了巨大的火炬。近百名來此參與復活禮的人們,全圍在熊熊火堆四周。修院主禮神父在其他神父協助下,開始了古老而神聖的拉丁禮儀。
傳統禮儀,神祕而莊嚴,但我更喜歡憶想當年人們等待救主復活的情景。那一定是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或更是一種絕望,人死怎能復生?尤其是死的如此難堪!那個十字架上的人,死前言明三天後就要復活(再久一點,那些沒信德的門徒,可能就更等不下去了)。
如果我被人出賣而死,復活後,我一定會先去找陷害我的人算帳。由於死的這麼委屈,我更要去向釘死我的人炫耀,我又活過來了。
奇怪的是,聖經記載那個人復活後哪都沒去,竟先去探望那幾個逃跑、曾對他不忠的門徒。「祝你們平安!」是他留給他們的祝福。
教堂裡神父還在念著聖經。今晚經文由創世紀開始,一直到新約,前後有八、九篇之多,每一篇都不短,全部念完也要個把鐘頭。我對這些串連起來的故事,向來興趣缺缺。感覺上,這些連成一氣的經文,很像是一種自圓其說的意識形態。在這嚴肅而神聖的時刻,我竟無心聽講,開始回想情變至今,複雜情緒的點點滴滴。直到現在,我的心靈仍像破了幾個大洞般,不時感到冷風穿心的難受。我想起那個被釘死的人,在斷氣之前,仍痛苦萬分的要求天上的父,原諒這群釘他的人。
原諒背叛我們的人,難以參悟。
今夜,世人在禮儀中,熱烈期待他的復活,然而,若熱烈獻身的感情都會遭到出賣,就是能再生又有何意?我越想越難受,離開了還在進行中的禮儀,獨自走出教堂。
※死亡不是結束,是再生
回到寒冷屋內,修士們在我們外出時,送來了電暖氣、毛毯、食物,其中還有修院自己釀的葡萄酒。
「你好嗎?禮儀一結束,竟然找不到你了!」菲利普關心的問我
「修院的兄弟想認識你呢!」菲利普熱烈的說道。
看著滿天明亮的星星,我對菲利普說:「還記得,我告訴你怎麼熬過痛苦時間的方法嗎?」
「當然記得!你告訴我一分一秒、一個鐘頭一個鐘頭的過,只要到了下一刻鐘,我們就賺得了上一刻鐘。這態度雖笨,但還管用,我的心情已好多了。」菲利普樂觀的說。
「菲利普,謝謝你帶我來這,我真高興你跟我在一起。瞧!這些星星!」我抬頭看著那些數也數不完的明亮星子。
「你相信嗎?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些星星,都是億萬年前就已爆炸了的餘光,那不再有生命的星光,億萬年後,仍是燦爛得清晰可見!
「死亡應該不是結束,而是一種轉換再生吧!你還記得我曾與你分享南西(Nancy)修道院裡,那座玫瑰花園的經驗嗎?那夏天怒放的花朵,到了秋天,全部凋謝。嚴冬時節,地表上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但一到春天,那綠芽又奇蹟似的鑽了出來,盛夏時,繁花照舊盛開,卻比前一年還要茂盛。如果能把生命中的高低潮,視作玫瑰花的消長,也許我們就能變得更茁壯、更美麗。」
菲利普靠近了我身邊,一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雖然我不了解為何會發生這些事?但我相信這些傷害會過去的!」我誠懇的對菲利普說。
「但我們得耐心忍受這復原的過程,一種比死亡好不到哪去的苦痛。」我回頭看著菲利普。
「復活離我還很遠,但我已體會到,不該再自憐,而該力求復原了。既然下定決心,就別再頻頻回首。天曉得,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但只要往前走一步,我就更接近痊癒的終點!」
西斯特宏滿天星光下,我的心情突然像夜裡晴空般的明朗美好。管他明天是否會下雨,且讓我們珍惜今夜。我們進屋把修士送來的酒,打開來喝。不遠處傳來了停車聲,復活節快樂的聲音不絕於耳,山上的修士來看我們了。
「復活節快樂!」我與菲利普拿起了酒杯互相共勉。
(本文摘錄自范毅舜《普羅旺斯的聖誕節》,積木文化,2016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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