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無可指責
1966年日本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43歲時發表小說《沉默》。簡單說來,小說裡有三個重要人物,標誌著天主教亞洲宣教的汙點。宣教汙點分別是兩個神父以及一個日本天主教徒,他們在幕府時期日本嚴厲禁教的時代裡,承受不住官方的逼迫,棄教。
依小說原著改編的電影於2016年底完成。2017年2月中旬在台灣上映。
看完電影《沉默》,走出戲院,打從心底讚嘆佩服導演Martin Scorsese精準地理解、傳達遠藤周作的精神。某種程度上它相當忠於原著。小說,我讀過,知道故事走向,看著電影時,對於劇情的推展,沒有太大的訝異。可看完電影後,卻生出一份讀小說時不曾有過的理解,一份濃濃的「無可指責」的心情。
電影故事裡每一個有名字的人,都無可指責。這是我感到電影最高妙之處。棄教的神父費雷拉和洛特里哥無可指責;出賣神父的吉次郎無可指責;方法殘忍、厲行禁教的井上大人,也無可指責。
我們可以這樣推想,在幕府鎖國的時代,如果井上大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施行禁教,吉次郎可能就不會在逼迫下棄教;如果吉次郎沒有背叛出賣神父,神父就可以繼續在日本宣教。從「光榮」宣教史的角度來看,井上大人和吉次郎,都是宣教的敵人,而棄教的兩位神父,則是天主教亞洲宣教史上不願提及的人物。
基督教從雲端到爛泥沼地
然而,何以在電影中我卻感到了濃濃的「無可指責」?無可指責,不是因為天父無盡寬廣的愛,而是Martin Scorsese和遠藤周作通力合作把基督教信仰從雲端(歐洲中心/基督教義/宗教儀式)拉到近處,返回人間,讓基督信仰真真實實地落在爛泥沼澤地上。返回人間的基督信仰,帶著觀影的我看見,殉道也好,棄教也罷,勇敢宣教也好,禁教殺害基督徒也罷,若有人試圖對這些不同的行徑,給出宗教上的道德評斷與排序,將發現困難重重。
遠藤周作在小說裡,細膩地描寫某個時刻神父虛榮的心理。尚未棄教的神父洛特里哥,眼睜睜看著信徒被處死,無能為力。他看著信徒殉教,四周仍然一片寂靜,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神父心裡想著:「將來自己被殺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如同現在那般運轉著?自己被殺之後,蟬聲是否依舊鳴叫,蒼蠅是否仍然發出誘人入睡的嗡嗡聲呢?」信徒的殉教,就跟他們住的小屋,所穿的破爛衣服一樣,那麼寒傖、可憐。神父問自己「那麼想當英雄嗎?你所期待的,不是默默無聞的殉教,而是虛榮的死亡嗎?是希望被信徒們讚美、祈禱,說那個神父是聖人嗎?」
很長一段時間,神父想像的殉教是英雄式的、轟轟烈烈的、被人傳頌而非默默無聞的。因而當他眼睜睜看著日本信徒為基督而死,周遭外界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神父幾法無法忍受。遠藤之筆,寫出神父尚未踩踏耶穌聖像之前的虛榮。
神父不只虛榮,他還是懦弱的。電影後半段有一個場景敘述兩名棄教後的神父,在長崎港口一起盡心做著天主教聖物檢查工作。倘若他們查出藏匿基督信仰的象徵物,攜帶物品的那人會被指認為基督徒。至此,他們的信仰跟吉次郎相似:靠向權勢,出賣同信的基督徒,懊悔痛苦,告解尋求赦免。他們三人的信仰都只是「那種程度」。可當我們將故事倒帶往前回顧,棄教神父的信仰,亦曾閃爍愛的光芒。
日本官府使出狠招,只要神父棄教,官府就停止刑求日本信徒,神父最終棄教了。他在踩踏耶穌的聖像之前,聽見耶穌對他說「踏下去吧,我就是為了讓你們踐踏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踏下去吧,你的腳現在很痛吧!跟以前踏過我的臉的人一樣疼痛吧!光是腳的疼痛就夠了。我分享你們的痛苦,我是為此而存在的。」
神父為了「愛」棄教了。為了愛,他被歐洲的天主教唾棄,剝去其神父的職位。神父的棄教,成為宣教史上的污點。
棄教之人耶穌仍然陪伴
成為宣教史汙點的神父,一點榮耀也沒有。在世活著,卑屈,被人恥笑,唾棄,瞧不起,甚至教會對他也不能諒解。然而,在小說和電影中,我們卻可以看見,耶穌一直用不在場的方式與與神父同行,同在。神父所追隨的耶穌,在世上除了進耶路撒冷城受眾人歡呼之外,其餘大多時候,都是被人指責,厭棄,瞧不起的。甚至在十字架上,依舊受盡凌辱。
基督徒渴慕神同在的榮耀光輝。然而,電影《沉默》和小說《沉默》提供另一個視角,帶著我們看見,神同在的榮耀,恐怕不只是世人所厭棄的,它同時也可能是教會厭棄的。遠藤給了我們一個嚴峻的信仰挑戰,在跟隨耶穌的道路上,用更柔和的眼光注視/陪伴那些棄教神父的同夥人。《沉默》也鼓勵我們,如果能夠,試著與「宣教汙點」相遇。
我們做不到的,求神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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