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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期 台不台有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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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教會人物檔案 |
以期盼面對苦難的年代——記蔡瑞月的舞蹈與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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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馥儀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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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歷史失憶的土地上,總會有「相見恨晚」的感慨,即使因時局鬆動,而能重新看見、挖掘前人的文化結晶,用紀錄片、口述史等各種方式追捕,還是趕不上前輩凋零之速。出生在八○年代的我,以這樣的心情,面對台灣現代舞先驅——蔡瑞月老師5月底在澳洲病逝的消息傳來,還記得那天窗外落著叮叮咚咚的雨,敲醒了去年底觀賞《舞者阿月》的深埋感動,讓我決定寫篇文章紀念蔡瑞月老師,即使依憑的只有「戲劇中的阿月」和網路引擎,但那過程還是讓我更完整看見蔡老師苦難卻熱情的生命。後來,我將文章貼到自己的部落格上,引起了朋友們的討論,而幾個朋友也和我一起去參加7月初的追思晚會。
那夜,我們人手一朵紅玫瑰,靜靜的跟著悼念的人群,走入燈火通明的舞蹈社,踩在修復後會嘎嘎作響的地板上,依循身邊看板上的一張張照片,穿越蔡瑞月老師以舞步編構的生命長廊,最後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走到舞蹈社外的庭院裡,就著椅凳坐了下來,在肅穆的燭光中,觀賞打在周圍高樓牆壁上的重建舞作影片,聆聽後輩對蔡老師的追思話語,以及年輕舞者們再現蔡老師的《阿端》、《死與少女》、《傀儡上陣》、《印度之歌》等舞作。
每支舞雖然只有三到七分鐘,但舞者們透過肢體發散的能量,宛若庭院裡不斷拂徐而來的晚風,輕靈卻又盈滿的環圍著我們。其中,《傀儡上陣》最為人印象深刻,在「春花望露」的婉曲音樂聲中,一男一女兩位舞者身穿中國古裝,男舞者不斷在後方控制女舞者的一舉一動,即使女舞者很努力想靠近搖籃抱抱孩子,她的頭、她的手、她的腳還是無法自主,只能配合男舞者手中的線擺動,雖然有一個短短幾秒的剎那,女舞者成功擺脫、抱到了孩子,但也只有那幾秒掙脫,之後還是被男舞者全場控制著,直到燈光暗去。身為女性,我很容易把它聯想到「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反思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然而,將這隻舞碼放到蔡老師的生命圖景裡,卻會感受到一股電流穿透全身。
《傀儡上陣》隱含了她從綠島歸來的心情 《傀儡上陣》是1953年蔡瑞月老師編的《木偶出征》,裡頭隱含了她從綠島歸來、剛出獄時的心情,透過「傀儡」表達反對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極權控制、對實行白色恐怖的深沈憤怒。據蔡老師的媳婦、同為舞者的蕭渥廷老師回憶,當年《木偶出征》在律師公會演出時,形成很大的力度,還有律師讚譽「這是台灣第一部人權代表作品」,而透過肢體呈現「人權」的寓意1,也如學者吳叡人在「三○年代 現代思潮」論壇上所言,《傀儡上陣》呈現的是台灣人民在殖民史中追求「自由」的意志。而這份追求的意志、對「自由」的渴慕,更是蔡老師用自己生命的苦難構織而出。1949年5月20日,國共內戰接連敗退,陳誠宣布台灣進入戒嚴時期,配合「動員戡亂」體制,白色恐怖陰霾襲捲全島,6月,蔡老師和丈夫雷石榆計畫經過香港赴印尼接受公公的遺產,並應學生的一張明信片之邀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然而,在臨行前一天的餞別會前,雷石榆好不容易辦好證件、買到船票,一回到家就被兩個陌生人用吉普車帶走,他們只說「傅斯年校長要找他談話」,就此一去不回,被祕密拘禁半年,蔡老師四處奔走營救,雷石榆最後仍被驅逐出境、流放廣州。數月後,雷石榆潛入香港,寄來的家書被特務攔截,讓蔡老師一再被偵訊、逼問是否跟丈夫聯絡,最後她以「通匪」之名被捕入獄,被送到台北保安處。在保安處的小小牢房裡,大多是二十歲左右的大陸流亡女學生,她們教蔡老師講華語、唱「紅豆詞」、看翻譯小說,蔡老師則教她們拉筋練身體,跳一些小品抒解情緒,因此還被上級指定編排中秋節晚會節目。她也遇到以前學舞的學生丁靜,因為擔任新聞記者的男友拖累而被捕。後來她們被轉送新生總隊感訓處,隔年蔡老師再被移送綠島,前後坐了三年黑牢。當她出獄返回台南大哥家那天,大嫂擺了一桌酒菜,熱情迎接她劫後餘生歸來,沒想到一家人用完餐,還沈浸在歡聚的氣氛中,又來了兩個特務,不由分說將她大哥抓走,在大嫂悽慘的哭聲中,仿若回到三年前被捕的那個晚上,蔡老師的雙腿不禁顫抖,膝蓋骨又格格作響了起來。2
這年1953年,蔡老師也北上重回農安街舞蹈社教學,正值國防部總政治部成立民族舞蹈推行委員會,為了對大哥的處境有幫助,她接受民族舞蹈推行委員會委員的職位,也因為委員會欲籌辦民族舞蹈競賽,因此蔡瑞月舞蹈社受託擔任示範演出。然而,這些「配合」並沒有讓蔡老師擺脫被監控的日子,不僅舞蹈社附近增建了一間警察亭,每當蔡老師上課時,更有警察時常到舞蹈社騷擾,有時要查看家長的身分證,有時對學生審問許多問題,上課總是被阻撓中斷,即使有其他大學想邀請舞蹈社演出,往往準備妥當、快要演出的緊要關頭時,就接到臨時取消的通知。3
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壓抑與阻撓,卻沒有動搖蔡老師對舞蹈教學的熱情,在北一女校長江學珠的幫忙下,蔡老師到北一女教民族舞、編舞,有的舞碼還得獎。後來為了讓舞蹈社有獨立的場地,從農安街搬到中山北路二段,每年需繳交高額的租金給市政府,但仍有許多一心想學舞的學生們前來求教,常常練舞時將舞蹈社擠得水洩不通,全盛時將近有六百多位學生。曾經有學生的媽媽跑來拜託蔡老師不要收學費,因為家裡經濟出了狀況,丈夫不願再讓女兒學舞,但是女兒很想繼續學。蔡老師答應不收她學費,並願意提供這個學生吃住。除了學舞的學生,當時還有一些大陸來台的軍校學生,他們在台灣沒有家,蔡老師也讓他們到舞蹈社住,常常舞蹈社吃飯時就一大堆人,不管南來北路,即使受到特務監視,蔡老師還是沒有心機、敞開胸懷,熱情疼愛周遭的人,而這也是篤信基督的她,在生活裡實踐的基督之愛。這份不分彼此的愛,也讓蔡老師沒有哪種地方是不能去表演的,賑災、監獄都去了,也曾到收容韓森病(又稱痲瘋病)人的樂生療養院表演,那時大眾多對韓森病不瞭解,認為去到樂生院就會被傳染,所以學生的家長都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表演,而蔡老師卻帶當時念初中的兒子大鵬一起同行,才讓家長比較放心。但對蔡老師而言,從小讀《聖經》就常看到耶穌親近痲瘋病人,並為他們醫治肉體的病痛,而她所做的微乎其微、不過是一場演出,回來後她還編了一支《痲瘋女》。4
在無法表達自由的年代,傳遞一份「對生命的期盼」 蔡老師對「人」的思考,也透過現代舞追尋的精神,展露在她的作品裡。現代舞強調人們的生命與身體,要從過去制式的歷史中爭取解放,在舞作裡散播的是「自由」、「解放」的精神,如《勇士骨》由難友李格非教她唱的曲子改編而成,「只有西風在那裡哭泣,在那裡憑弔,紅葉輕輕地撫著白骨」,將自己裹在淡紅色的被單裡,扮成一片楓葉,在風中靜靜飄舞,忽上忽下撫慰躺臥戰場的哀魂,呈現戰爭下人民的苦痛,表達反戰的心情5;或如與信仰相關的《女巫》,是以民間女巫為型,手執搖鈴、短刃、搖頭晃腦引法上身,不斷在舞台上對角式的奔跑,跳到最後呈現舞步狂亂、張惶的表情,甚至如精神錯亂般持刃自刎,篤信基督的蔡老師除了想藉此表達「破除迷信」外,也透過解放的舞步動作,打破當時民族舞蹈的肢體形式,挑戰對當時「美」的思考6。
而如此對信仰的反省,也反應在《各各他之岡》。1953年,蔡老師應台北婦女會之邀為復活節演出,用《聖經》裡的相關情節編了《各各他之岡》五幕耶穌復活現代舞劇,由她飾演耶穌,演出後,有人向她表示,沒有人可以演耶穌的角色,那是不敬的,但蔡老師認為文藝復興時期或早期作家,還試著用手畫出耶穌的畫像,這和她基於崇敬創作的想法是一致的,就像幾年後在與耶穌故事相關的電影裡,也有演員不斷嘗試演出,而這些都是人們透過各種藝術形式,將自己生命中的痛與耶穌的苦難連結在一起,讓傷痛宣洩而出,如同《各各他之岡》演出時,蔡老師背著厚重的十字架,當她轉向天幕,看到燈光投射出自己印在天幕上的苦難身影,襲捲而來的孤寂讓她不禁流下眼淚7。
這一滴滴悲感的酸淚,有時也會流過每個向上帝哭泣的黑夜,然而,蔡老師透過祈禱、查經、唱聖詩一點一滴重整被政治控制的扭曲生命,讓她在無法表達自由的年代,累積五百多支舞碼,傳遞一份「對生命的期盼」,依舊坦誠、歌詠著生命,即使舞作指涉自己的命運,也不僅只是抵抗的,還有喜樂的呈現8。
就像《牢獄與玫瑰》意在表達一個囚者的心情,然而,蔡老師卻運用佛朗明哥舞蹈的特質,在雙人踩踏的強烈舞步與互動間,讓隔離的空間注入了生命的希望;而《死與少女》則透過雙人舞,表現白衣少女與死神掙扎又不妥協,除了展現少女處於生死邊緣的內心,也刻劃出對生死間的課題思考,透露著生命的韌度;而《傀儡上陣》雖在表現對極權統治的控訴,但蔡老師設計了短短的三拍,讓傀儡有如母親一般能抱著小孩,旋即又變回傀儡,隱喻母子親情已是不可能,只能在夢裡思念,仍有著對生命的期盼9。
也因為蔡老師在舞作裡傳遞著這些期盼,讓我們後人回溯她的一生,面對那被苦難蹂躪的時代時,能看見更深層的意涵,除了承擔深刻苦難,還有將之化轉為更積極的力量,從而獲得更多超越苦難的裝備。一如追思蔡老師的那夜,城市沒有月光灑落,但她在苦難中用愛與希望洗鍊的生命,卻輝映著島國上每朵她悉心澆灌而綻放的現代舞之花,以愛,以信仰。
蔡瑞月生平重要記事 1921年 出生於台南府。 1937年 台南第二女高求學期間受日籍體育教師啟蒙,展現舞蹈天份。畢業後前往東京,正式進入石井漠舞踊專門學校習舞,並應邀加盟石井漠舞團巡演。 1941年 入石井綠門下繼續深造,太平洋戰爭盟軍反攻之際,於1942-45年間隨石井綠冒險赴南洋巡迴演出,連同日本境內,累積一千場以上。 1946年 婉辭石井綠等人慰留,搭大久丸船返台,於船上演出發表《咱愛咱台灣》、《印度之歌》等舞。回台後隨即展開台灣舞蹈運動,於台南太平境教會首次個人舞蹈發表會。於台南開設「蔡瑞月舞踊藝術研究所」。 1947年 首度正式於台北中山堂發表舞蹈創作。與詩人雷石榆結婚。 1948年 生下獨子雷大鵬。創作台灣首部原住民主題舞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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