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慢地將以蓀草石蘭與紫貝殼裝飾而成的面具戴上,素潔的容貌剎時轉為一種肅穆之魅,靈幻的異域感。她將暫且遺忘此肉身,祭以節慶的舞姿,躍昇至眾人之上。芳椒、白芷、蘭草、荷花、蕙草、桂酒、椒漿,各種馨香之花草與瑤席已然備妥。或許,或許那芳香過於濃郁,神祗尚未到來前,她已微微地醺了暈眩,意識混沌。於是微微側首,捻指,旋身;天地皆凝聲,只待她衣紗婆娑,玉聲璆然。
必須進入一種異域,一種太初的混沌,一種非以意識為形構之我,一處無人知曉的邏輯罅隙,藉著面具承載著眾生的重量,進而沈潛至心智幽微之地,才能上升至神人交界之處,在那迷離魍魎疆界處,她欣喜熱烈舞著,並卑微囈語請求掌管天地之神:請接納我們如此虔誠敬畏之心的款宴,願您賜下雨順風調,作物豐收,人畜平安……。
我被祠裡突然沉澱的安靜驚醒,從彼岸翠麗如錦水氣靄靄的南方地域中回神。檀褐色的神桌旁聚集了已照儀式上完香的男男女女。清一色愁苦的臉龐,尋求安慰,尋求消災,尋求解難,尋求順遂,尋求健康。他們悄聲傳訊著說:啊有酒味了,師傅要降駕了。那被稱之為師傅的,已換上了一件鉻黃色縫以深卡其方格的舊袍子,頭戴灰黑狀似元寶之帽,手中不斷搧著把小麥色竹編半圓形扇子,與祠裡暗澄的大小香爐與神像,被線香薰成芥末黃的牆面恰恰組成一幅老掉的污漬。
師傅低眉垂目,避免目光之接觸宛如面具隔離;雙手柔軟了下來,扇子彷若手腕延伸出去的巨大手掌,攪著空氣,彷若趨趕;雙腳微微前後躋蹌,軀體肌肉順勢擺動著,土色的大鰻在裊裊烏沉香中舞著,輕輕擺首。身體試圖擺脫日常語言系統之宰制與銘刻,竄流至凌波般表象與隱象斷裂的邊境,向蒼生昭示此身非彼身,吾乃化身為濟世神明,從天界特來凡間解決蒼生之劫難。待我沾以朱砂之水,在符紙畫上消災解厄之圖騰,回去燒燼,將餘灰一帖泡溫水飲用,一帖加至洗澡水內潔身。
若症狀較嚴重者,師傅會親自按著信徒的太陽穴,並責備去了不乾淨之處,唸唸有詞地搓揉完畢,依舊低眉垂目,詢問信徒有否好些?蒼生之眾目於是全部睽睽包箍著被癒療者,後者支唔地囁嚅「有有」,點頭如搗蒜,蒼生之眾目遂如咒解般鬆開…。
我被講台上牧師的疾呼給驚醒,從彼岸白煙漫漫印度黃世界中回神。祝禱結束後,黑衣牧師宣佈,若有需要代禱醫治的會友請到講台右手邊。終於輪到我時,我向前坐在指定的板凳上,低聲地向牧師說出病症。牧師側耳聆聽並點頭以示明。無須各種馨香之花草,或著鮮艷之服裝,或佐以符帖等神具,舞所隱喻之轉化也進化至一種極簡的形式:只消閤眼,彷彿切斷俗世擾攘之面具以便直達權柄國度。牧師閤眼,將一隻手按著我的額,一隻手握著我,吆喝著奉耶穌基督的聖名,污靈退散,病得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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