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一定是在香港機場被人推倒了的。那時候我不知道要趕著什麼,不過就是有人在匆忙中推了我一把……。」蘭醫生是這麼篤定的,在場探望他的人其實都忍俊不住。最有可能的是手術後模糊的意識狀態,但是這解釋不了老醫生對於事情發生在香港,說起那段「虛構」的記憶,眼裡閃爍的光芒,和生動活潑的氣色。他的手握得很大力,彷彿還在向我們宣示,別看我這把年紀,我可是硬朗得很!
護士小姐準備在蘭醫生手上扎下點滴針的時候,蘭醫生熟練地伸出他的左手臂,捏捏拳頭說:「妳就做妳該做的吧!」。霎時,令人難以想像醫者和病者的角色轉換竟然可以那麼自然。也許對於蘭醫生而言,醫生的架子根本就不存在。一面伸手的同時,蘭醫生對我們道歉說:「抱歉,鬍子都沒有刮,不是很有禮貌。」平常時就是這個樣子,非得要老醫生確認我們的來訪,他有萬全的準備作好接待之後,才准許我們登門。
※望向老醫師倔強的身影
不過這樣的拜訪困難度高了。從前他總是陪我們走過門前的斜坡到橋頭,讓我們逕自下樓梯,走到月台上後,他向我們揮手送行,目送火車離去。但如今他的背脊日漸前駝,連拄著拐杖也搖搖晃晃,他開始會說:「真失禮,今阿日無法度陪你行!」在簡短的歉意表示裡面,其實隱藏了老醫生對自己體力逐漸不支的挫折感。
蘭醫生喜歡家附近一間新加坡料理店。老闆娘知道老先生講「福建話」,特別會做幾道和台灣口味比較接近的料理。有賴料理氣味對鄉愁的連結,蘭醫生當然成了餐廳的常客,也經常和遠來的訪客約在那裡餐敘。有時候料理做得太鹹,太不「台灣」,蘭醫生竟然會代替餐廳感覺羞愧。
記憶最深刻的是某天餐敘結束時,老同事和老院長擁別之後,蘭醫生說的不再是「See you」,而是「Goodbye」。他說得很堅決,也執意自己一個人緩步返家。在暮色裡,他完全銀白的頭髮被風吹起,從來不曾更新的獵裝,寫著他還是彰化囝仔時候就養成的倔降個性。頭也不回,好似不留一點情面,也許自知餘年不多,也許勾起了他活過了那的麼多段時代的記憶,也許他正流著眼淚。也好,就讓他這樣信步走回去吧。隔日致電,電話那頭還是爽朗的笑聲:「Yes, I am surviving well. Remind me who you are?」
※香港的記憶如何捕捉?
而香港可能也是這麼一回事吧。1981年,蘭醫生從彰化基督教醫院退休,職員到機場相送,陣仗之大,和老蘭醫生、蘭醫生媽離台時相仿。那年返回英國,過道香港,去了他暌違許久的泉州。1950年,中共解放軍終於入侵所謂的自由中國福建地區,西方人不得不撤離。在香港登船時,蘭醫生匆忙寫下給惠世醫院的信函,說明了他不得不離開的原委、他的萬般不願,還有深感抱歉。在倫敦亞非學院(SOAS)的檔案室裡,看得出這封信寫就時,歪斜的字跡、時空的催逼。
英國的國家檔案館(National Archives)當中,還找得到蘭醫生在港上船時的乘客名單。也許一一重拾這些歷史元件,能夠稍微還原一甲子前的場景,然而在記憶當中留下的浮光掠影,卻不是那麼容易捕捉。蘭醫生和絕大部份的英國人一樣,東西有了就捨不得丟。廚房裡掛著的黑板,從來不曾擦除的是愛妻高仁愛醫師的筆跡:「神是我們的避難所。」他喜歡看老照片,家裡有將近三十大本的老相簿。持著放大鏡,一面訴說往事,某某醫生、某某姑娘,兒時的玩伴、工作的同仁。說到好笑的地方還會險兒岔氣;不堪回首的過去,則讓他淚流滿面。
也許我們會說,史料才是真實的,記憶是可以虛構的。但是記憶的附帶元件︰對於記憶的情感,卻才能讓我們看得見、聽得見,體會得到。照片是固定的,記憶卻是生動的。我們很難明白掌握到底什麼才是歷史精確的結構。就好像流傳在彰化地區將近八十年的故事「切膚之愛」,蘭醫生媽割捨自己的皮膚,為了救治一位皮膚潰爛的病童的故事。事實上,手術因為組織的排斥並沒有成功,類似的手術也並非史無前例。
這則故事後來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訴說、詮釋,用不同的媒介,為了不同的目的呈現。而再有多少圖像的證據,卻敵不過周金耀牧師對蘭醫生媽的感念,還有後來決定跟隨上帝的意志。記憶能不能成為史學的證據,至今依然是則無解的辯論。但是作為一個人走過一個時代,在生命歷程、在意識裡所留下來的烙印,卻是怎麼樣也抹不除的。那烙印的位置、產生的痛感,甚或後來的麻木、端詳傷疤的淡然,在在對著現代人說著不同的故事。
※呵護那自謙的笑容和掌溫
靠著連結離職留念的合影,數算每一位到場送行的同仁,蘭醫師每次非得用這樣的方式記得我:「喔!我記得你的老爸,伊是一個真好的人。」每回造訪,聽他講故事,挖掘那可能已經埋藏在疤痕裡的歷史,勾起他縱橫的老淚時,我卻也只能低頭不語。但我們還是得這樣撿拾著記憶,一如昆德拉所言:記憶對遺忘的抵抗,便是人性對權力的抵抗。蘭醫生回英國三十多年了,一再成為教會史、帝國殖民醫學史學者的訪問對象。在歷史不斷出現新的詮釋(而詮釋也是種權力)時,我們呵護的是那不存在任何一箋信紙、一幀照片,甚至是一捲錄音檔裡的,老醫生那永遠和善自謙的笑容,和暖暖的掌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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