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允許,我很希望可以去送他老人家最後一程。我知道他活得很辛苦,特別是5年前當他最摯愛的妻子Clare(傅明珠)離世之後,每日生活不論在精神上或者是肉體上對他而言皆是折磨。他曾經親口跟我說過他原本希望他可以比自己的妻子提早離世,這樣長年罹患帕金森氏症的他不會帶給妻子太多的麻煩,也不希望自己成為孩子的累贅。他覺得就算他離開了,自己的妻子依然可以好好的生活。沒想到,事與願違,不但妻子罹患糖尿病,最後竟然還比他早離開人世,徒留他一人活在世上,不斷詢問上帝到底留他的意義在哪裡?
※溫柔的安牧師
第一次見到安慕理牧師是他們夫婦於1986年回台灣領取台南神學院授予榮譽博士學位。我的父親特別跟教會會友商借會友剛購置的進口轎車特地南下接安牧師和牧師娘到嘉義住一晚。隔天回台南的路上因為趕路超速被公路警察攔下開罰單。當時安牧師靜靜地坐在前座,不吭一聲。等到父親領完罰單坐進車內,安牧師很溫柔地開口問道:「沒事吧?」這是我與安牧師的溫柔第一次的接觸。
2000年我和弟弟前往英國拜訪安牧師夫婦,是我第二次見到他。他們兩位居住距離Northallerton開車大概還需要半小時的Aysgarth小鎮。這個小鎮曾經是「皇家郵政」依然提供載客服務的時候可以到達的地方。在馬路三角地帶一間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小農舍是安牧師夫婦退休後的住處。房子其實透露出主人的個性,暗灰色的外牆與樸實不起眼的外表,但是內部裝潢卻是應有盡有。我們被安排住在附近的民宿,鄰居們都知道安牧師家來了一對遠從亞洲台灣過來的年輕訪客,也知道這對牧師夫婦曾有一段時間在遙遠的遠東地區生活。
由於當時傅明珠老師已經罹患糖尿病,我和弟弟的旅遊拜訪甚至是吃飯,都交由安牧師來打理。安牧師帶我和弟弟到街口轉角的酒館用餐。點餐時他曾經警告英國鄉下酒館上菜的食量都很大,因為過去大家都務農,需要大量食物補充體力,要我們注意。但貪吃的我們還是各自點餐。果不其然,上菜份量之大,即使我們已經很努力地吃還是吃不完。最後不得已只得投降。面對幾乎剩下一半的菜餚,安牧師只是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就付款結帳。
離開Northallerton之前,傅老師在我的筆記本背後寫下女兒Jane和女婿Philip在倫敦聯絡方式。傅老師說兒子的溺斃讓她有好一陣子懷疑上帝是否真的愛她,一直到Philip的出現,補足了那份曾經消失的空白,也因此安慰了她和安牧師。那個寫在筆記本上的地址,成為我和Jane與Philip日後友誼的開始。
※始終關心著台灣
2002年我因為工作關係開始為期三年的「歐亞通勤」的生活,每三個月往返瑞士與台灣之間。期間每逢聖誕節或者是過年,我和爸爸也會打電話去問候他們夫婦,有的時候還會收到他們兩位老人家寄來的卡片。記得有次聖誕節打電話過去問候,是傅老師接的電話。她說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好,現在就是等著上帝何時召她回天家。雖然傅老師的口氣很爽朗,但聽在心裡卻很心酸。
2008年5月接到安牧師娘過世的消息,我跟公司請了3天假趕去英國參加。行前因為簽證以及班機延誤,差一點就趕不上告別式。老友Timo開車從Newcastle Upon Tyne載我一起南下Northallerton。由於對路況不熟悉,我們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找到舉行告別式的URC教會。一走進去就急著找Jane和Philip,讓他們知道我已經平安抵達。彼此問候的過程當中,沒有察覺安牧師就靜靜地站在我的身旁等著,一直到我發現為止。
安牧師在整個告別式當中很平靜,對於來訪的朋友和賓客都竭盡所能地盡地主之誼,希望我們都不會被冷落疏忽。告別式會後茶點時間,安牧師和我以及Timo討論了當時台灣的政治時局、教會生態以及神學教育。他所提問的每個問題在在顯示即使離開台灣這麼久,總是無法輕易割捨台灣。
可能是慚愧,覺得對於台灣、長老教會以及神學教育現況,我所屬的世代都沒有做得比他那個世代來得好、反而愈走愈糟,所以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可說是一種麻藥,用來麻痺自己;也是一種恐慌,因為我們的歷史感不夠也不深入,深怕他這個可以在台灣歷史記上一筆的活生生歷史人物的離開了,而我們該有的歷史感也就消失殆盡。2008年之後,只要我的時間允許,我都會想辦法與安牧師保持聯絡,原因無他,就是怕哪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離世通知。我曾經以寫大字的方式寄明信給他,也曾經透過Jane詢問他的狀況。也因為如此,每每收到安牧師親筆寫的郵簡,我都很開心。總是以顫抖的手寫著羅馬拼音的郵簡,就連精通白話字的老爸也看不清楚,但對我們而言,那是一種他還存在的寶貴證明。
※老人家的心情
2008年之後到他今年過世之前,我曾三次去探望他。第一次是2009年的農曆過年,Timo開車載著一家人和我南下拜訪安牧師。他的聽力已經不如以前,反應也不如之前的靈敏,但對於我是XXX的女兒以及我的父親,記憶猶新。Timo家的兩隻小毛頭在安牧師那小小又具有歷史感的私宅內跑來跑去,我們大人則是坐下來亂聊。聊得不外乎又是台灣的現況、Timo一家人在Newcastle的生活、安牧師在Newcastle的童年,以及他對於傅老師的無限哀思。他曾說:「Clare是我最好的朋友與夥伴。」
安牧師同時也是個固執的老人。那天Timo一家人、我以及安牧師一起去走路不到5分鐘的附近酒館吃午餐。作為晚輩的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付餐錢是對長輩的一種尊敬和禮貌,況且金額也不大。沒想到此舉竟讓他生氣萬分,認為我們剝奪他作為主人的權利。我們的好意反讓酒館的老闆被他數落一番。他不願意離開晚年和牧師娘一起居住的小農舍,因為這棟小農舍到處都是過去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即使那間房子潛藏了對於老年人來說在「住」方面不少的危機。他的起居室在二樓,這表示他每天必須上上下下爬樓梯,他也曾數度因為跌倒被送到Northallerton的醫院。我和Timo在2010年去醫院看他時,對他而言我已經不再是位朋友,反而成了台灣來的訪客。我的父親像是儲存在記憶庫裡的某個深層位置,他已不太有印象。在醫院的兩個小時會客,所談的話題跟以往拜訪聊的話題沒有多大差別,不外乎是台灣的現況、他的台灣好友黃彰輝以及他對於台灣前途的關心。一直到我要臨走前拿出家庭照送給他作為禮物時,他靜靜地看著照片上的人物好一會兒,猛然抬起頭、帶著無比燦爛開心的笑容對我說:「妳是俊義的女兒悅文喔?妳從台灣來看我喔?」
2012年10月底,我趁前往瑞士開會之際順道去英國再度拜訪他。這次的拜訪花了不少時間進行前置作業。由於他過去跌倒次數過多,加上社福機構以及女兒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因此安排居家照護人員每個禮拜固定時間去探視、並且幫忙進行簡單居家清潔,他的生活已經被固定化。在我前去拜訪的前兩個禮拜,照服員已經開始告訴她有位台灣來的小姐會在某個時間來拜訪。他記得我的到來,但對於我是誰、我的父親是誰、過去我的父親曾在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與他和他的妻子所做的事情,他已經沒有印象。兩個小時的拜訪,這位老人家不斷地為自己行動不便、因帕金森氏症晃動不停的雙手以及聽不清楚而道歉。他也不斷地在我面前哀嘆上帝到底為了甚麼原因要留他這個「廢人」在世上這麼久。兩個小時對我們彼此來說,是一種折磨。
就在我即將踏出他的家門坐上帶我離開的計程車時,他突然開口問道:
「妳說妳是誰的女兒?」
我:「我是俊義的女兒悅文。」
安牧師:「啊!妳是俊義的女兒悅文!」
我:「是啊!就是俊義的女兒悅文。」
安牧師:「謝謝妳來看我,我很開心!」
「謝謝妳來看我,我很開心!」成為我們之間最後一次的談話,他站在門口看著我離開,成為他留在我眼中最後一次的影像。
※一位朋友般的長輩
我沒有想到他就這麼快離開人世。我的英國朋友、同樣也是英國歸正教會的退休牧師Elisabeth Nash曾這樣描述她心中的安慕理:「安慕理對當時剛要開始牧會的我來說,他是信仰前輩,是屬於那種會發出閃亮光芒、走在我們前面為著教會的宣教異象辯護的信仰前輩。他對於URC的海外宣教以及CWM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而對我來說,我比其他同輩的台灣人幸運,因為我可以與這位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的宣教師相識、並且得以近距離的接觸,甚至是看到他毫不隱藏的軟弱無助。他不只是信仰前輩,他還是我的長輩朋友。一位對於台灣前途、台灣教會宣教念茲在茲的信仰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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