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創作的動力
寫這篇文章的同時,我正在聽jazz薩克斯風大師John Coltrane生前的最後一場演出錄音《The Olatunji Concert》。前衛(avant-garde)曲式十分熱情激烈,生命力旺盛,像烈焰般地狂野奔放,如果我能在場親眼目睹這場演出,應該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了。然而,這場演出過後三個月,他就因肝癌去世,享年四十歲,讓許多人感到很驚訝。小號手Miles Davis(John Coltrane的伯樂)曾表示,他完全不曉得John Coltrane已經病得這麼重,甚至看不出來他有任何一點病容。
對jazz樂手來說,創作和演出是一體兩面,缺一不可。進錄音室錄音時,是透過無數次的「演出」(當然,很多強者一次OK)把「創作」最完美的一面記錄下來。而在舞台上現場演出時,是不斷地將原作品再創作、再組合,以求得到新的靈感和突破。John Coltrane即使走到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都還在創作和演出,足以看出他對音樂的熱情。或者,也許就是這樣的熱情支撐著他,與病魔奮戰到吐出最後一口氣。
我想我永遠無法成為一個jazz樂手。雖然出過專輯,十幾年來也累積了不少演出經驗,但我想我還是那個只是喜歡聽音樂、在唱片行找CD的小孩。那個小孩,22歲之前從沒想過自己能作詞、作曲,可以得到音樂獎,可以和啟蒙恩師朱約信同台表演,可以幫日本唱盤手(turntablist)DJ Krush開場,可以有一天在爭取百分之百自由的鄭南榕先生的紀念會上演出。老實說,如果可以,我寧願只當一個愛聽音樂的人,在家聽著形形色色的好音樂,讀著音樂和音樂人的故事,不需要寫新歌,不需要東奔西跑地演出。
但是,有一個更大的動力在推著我做這些事。
※聽歌聽到努力查字典
八歲的時候,我們家從父母任職的學校分配的教職員工宿舍搬到新居。我和大我五歲的哥哥共用一個房間。哥哥喜歡聽音樂,印象中他國小時就會打開收音機聽廣播,聽到喜歡的歌會趕快拿出另一台可以錄音的卡式錄音機,把收音機和錄音機放到衣櫃裡,用錄音機把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錄下來,覺得這樣可以比較沒有雜音。他升上國一後,開始學英文,也就開始注意廣播中的英文歌曲。我因為跟他共用一個房間,就跟著一起聽這些音樂。這些音樂包括了中文歌曲、台語歌曲和英文歌曲,但不管是什麼語言,當時的我不過國小,根本聽不懂歌詞在說什麼。可是我喜歡它們的旋律和節奏,我喜歡每一句歌詞都押韻,押韻得很好聽。每個禮拜六下午,我也會跟著哥哥看余光主持的《閃亮的節奏》,半個小時的節目中會播放國外(大部分是英美)的音樂錄影帶和現場演出的錄影,以流行和搖滾樂為主。對我來說,我開始看到了一些國外藝人如何詮釋他們的音樂,賦予音樂不同於單純聲響所營造出來的視覺畫面。原來Michael Jackson跳舞是這麼地精準、有力、震撼!
不知道為什麼,每年農曆過年期間,當時的三台(你記得當年電視頻道只有台視、中視、華視嗎?)會輪流轉播葛萊美獎或全美音樂獎的頒獎典禮。那是個只有三台、有線電視尚未開放、自然也還沒看過MTV音樂台的時代。這些頒獎典禮是每年我和哥哥必看的重要節目,因為除了可以一睹當時叱吒風雲的音樂人頒獎風采,也可以看到很多精彩的現場演出。但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常常有受獎者上台致詞時(如Beastie Boys),不是要感謝誰,而是在做一些跟他們的音樂似乎沒有關聯的呼籲,或是批判他們自己的政府。雖然電視台有配上中文翻譯字幕,但當時年紀小的我,實在無法了解他們要表達什麼,只覺得他們好酷。
升上國中,我也開始學英文了,但大概國一這整整一年的時間,這個科目讓我覺得很挫折。我讀升學班,老師可能以為大部分的學生都有在校外補習英文,很多東西都學過了,所以上課都上很快,考試也很多。但我沒有補習,上課時很多時候是一頭霧水,回家也只知道抱著自修拼命讀,對英語這個語言一點感覺也沒有。我還記得我的第一張英文小考考卷是48分,只會寫大小寫不分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和「good」,「morning」拼不出來。
也許因為學習英文所帶來的挫折和焦慮,我開始藉由聽比較「吵」的音樂來紓壓。那時候我很喜歡Guns N’Roses、Skid Row、Jane’s Addiction和Nirvana等美國搖滾樂團。他們狂野、很酷,手臂上的刺青也很酷,而且他們不在乎世俗眼光,就做自己想做的音樂。我喜歡翻看他們的專輯封面和內頁的設計,上面通常會有一些驚世駭俗的照片或圖片,我因此學會畫骷髏頭、左輪手槍、樂團標誌等圖案。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在這些專輯內頁中附的歌詞裡,有一些英文字我好像認識。所以我就把英漢字典翻開來,照著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它們的意思。這樣查出來的結果常常還是一頭霧水,畢竟除了字義和文法還難以掌握之外,這個語言背後的龐大文化內容我一點也不熟悉。但我願意花幾個小時的時間邊聽音樂邊查單字,悄悄地產生了學習這個語言的動力,而不再被那種面對課本和自修的無奈和苦悶所綁架著。
就這樣,我學到了很多英文的髒話,但沒有什麼機會可以用。我也學到了很多新字,而這些字(word)為我打開了很多我尚未探索過的世界(world)。很多時候,雖然最後我不見得可以理解這首歌到底在表達什麼,但即使只是一個字、詞、人名或專有名詞,都會引起我的好奇,我就會去查字典或書,或者問哥哥。例如,那時Poison樂團有一首歌叫〈Something to Believe In〉(1990),歌詞裡面有提到「Vietnam vet」(越戰老兵)和「Saigon」(西貢),我就去查和美國歷史有關的書,去了解越戰是怎麼一回事,美國為何參戰,以及美國人對越戰的觀感為何。這首歌也提到了「Jesus」,但那是另一個方向的意見抒發了。另一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歌詞的是Guns N’Roses樂團的〈Civil War〉(1990),字典上是說大寫的話是指西元1861年到1865年的美國南北戰爭,小寫的話是泛指內戰。這就讓我對歷史課本裡也有講到的這段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過這首歌有一句歌詞是「They shot Kennedy」(他們射殺了甘迺迪),這又讓我查了好一陣子:誰是甘迺迪?誰是「他們」?為什麼要置甘迺迪於死地?這些字是不會出現在我的英文課本的,但他們卻慢慢地幫助我學習到很多課本裡沒有的知識;而更重要的,我學習到另一種延伸式的求知方式。有趣的是,我會故意把這些從聽音樂學到的單字和文法用在學校考試中的英文造句裡。大概也是某種形式的對抗體制吧!但可能因為我的用法都對,所以老師也從沒說什麼。
※「憐憫」、「正義」在我心
除了這些讓我很感興趣的歷史和文化知識之外,我也觀察到一個很特別的現象,就是這些美國來的音樂在當時的美國是極為流行的排行榜金曲,可是為什麼在歌詞內容方面卻是五花八門?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那些對社會或國家作出批判、關懷世界的歌詞內容,好像這些藝人藉由流行音樂在傳達些什麼。就像一般人認為是流行音樂天王(King of Pop)的Michael Jackson,在他的作品〈Man in the Mirror〉、〈We Are the World〉、〈Heal the World〉、〈They Don’t Care about Us〉等名曲,歌詞中對於貧窮和戰爭的問題也多有直接的批判。這和當時台灣的流行音樂內容有很大的不同──或許現在還是很不同。這個觀察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看到了音樂創作內容的範疇可以是多麼地廣,而不僅限於某些主題。
或許也是因為我是第三代的基督徒,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對於基督教義中的「憐憫」和「正義」特別有感覺。六、七歲的時候,和家人回到嘉義民雄的阿公家過暑假。一個剛下過雨的夏日午後,我和幾個同伴看到窗戶外的那口井旁,有一條大蛇一口咬住一隻青蛙的頭,正準備慢慢地把牠吞下去。其他的小朋友都嚇到了,覺得好可怕。但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我跑出去撿了顆大石頭,朝著那隻大蛇丟過去,然後趕快再跑掉。那隻蛇應該沒有被石頭砸到,但可能因為受到驚嚇,一鬆口就把青蛙吐了出來,逃走了,青蛙也急忙跳開。雖然後來學到自然界中食物鏈和物競天擇的概念,那隻蛇也許只是在吃牠的午餐,但我心中那種站在弱者這邊的想法,好像在那時候就慢慢成形。
回想二十年前,我在高中組了我音樂生涯中的第一個搖滾樂團,那時的能力僅能翻唱一些喜歡的搖滾歌曲,能盡量做得和原曲一樣就很開心,沒有想過將來會有機會唱自己寫的歌,唱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張。但幾年後,新組的樂團以創作為主,所有之前因為所聽的音樂和基督信仰而種下的種子,就這樣在我的創作中發芽,也成了根基。
用音樂傳達理念這件事,對我來說,它比較像是一個嗜好或興趣,即使沒有人鼓勵我,給我回應,完成一個作品本身給我的感動和成就感就足以讓我繼續做下去。也許這一點勉強和文章開頭所提的jazz樂手有共同之處。但我常想,上帝為什麼要賦予我們某些人創作和表演能力?我們憑什麼比別人多了一些觸覺,多了一些理解抽象的能力?我覺得,上帝應該是希望透過他們敏感的眼、耳、鼻、口、手、足,來幫助我們仔細觀察這個一同生存的世界,去同時發掘美麗和缺憾,然後用帶有美感的藝術形式來為那些無法為自己發聲的人們發聲。美國名模Cameron Russell在今年一篇刊在《Vogue》雜誌的文章中也曾寫道:「十年來,我不將模特兒視為事業的終點,而是起點;不是事業巔峰、實現理想,而是開始對話的種子。模特兒和其他職業比起來並沒有優劣之分,但它的確比較顯眼、容易接觸到……未來,我希望自己能好好運用這張中了獎的樂透彩卷(指她的職業),讓大眾媒體更有內涵、有更多人參與、更負責。」其實,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關心,你不需要會創作或表演,不需要是名模或名人來吸引注意。用你認真的聲音把真相說出來,你就可能幫助了另外一個無法為自己發聲的人。
【編按】
台語饒舌歌手張睿銓,近日計畫將六年前所寫的歌曲〈囡仔〉重新製作音樂錄影帶。這首歌記錄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台灣民主歷程,表達作者對上帝的信仰,對這片土地的關懷和期望。張睿銓說:「我想用影像突破語言的限制,告訴世界,台灣為了民主和自由,也曾走過一段艱辛的路,成為一個自由的國家。國家不大,但她的天空很遼闊。我也想用音樂和影像告訴更多正在成長茁壯的台灣囡仔,台灣需要我們把這份得來不易的自由延續下去。」
〈囡仔〉在這裡可以試聽: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JiIJsRF4qY
張睿銓的部落格:http://blog.roodo.com/changjuichuan
Facebook: Chang Ju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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