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生都活得很閃耀,引人注目,言辭動人,給人的印象,比他真正的人格還要浮誇、熱鬧而偉大些。有太多時候,這些表象的特徵被用來界定一個人的特質,判斷他的偉大。對我而言,有些不受注目,不易被聽見的人們,卻一點也不比那些閃耀偉大的人遜色。
大約六十年前,我還是個高中生,被我的母會派去參加青年團契領袖訓練會,安慕理牧師(Reverend Boris Anderson 1918-2013)是講員之一。他演講的主題是「禮拜」。我在一個基督教家庭長大,從懂事以來就去教會參加禮拜、聽講道、祈禱等等。我得很誠實地說,那次的講演並不特別精彩有趣,也不是很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安牧師本身卻靜靜地在我的內在激起了某種感動。禮拜是面對上帝的時刻,與上帝進行對話,與信徒的團體互動,建立關係。禮拜不是一個看表演或是聽故事的時間,也不是我可以趁機對上帝提出一堆要求的機會。這節討論禮拜本質的課程裡,多麼能夠啓發了我們去體驗上帝臨在的奧祕啊!安慕理牧師安靜的態度,樸實真誠的說話語調,在我此後的靈性旅程蓋下了印記。
回想過去的歲月裡,我曾看見、聽見多少「表演式的講道者」啊!那些著名的、工作很有果效的佈道家,用心排練著舞台效果,以精心設計的手勢、注意重點的修辭來宣講,卻沒有一位能取代安慕理牧師靜靜地在我生命裡蓋上的印記。
當我進到台南神學院讀書,生平第一次學習到希臘文,並看到新約的老師拿著希臘文的新約聖經,當成解經的第一手資料。是安慕理牧師打開我的視野,教我懂得「觀看」( behold and see)。他實在無愧於他牛津大學畢業生的身份,也真正是個劍橋大學西敏斯德學院訓練出來的神學教師。他不是一個口才流利動人的老師,但是我欣賞他,視他為我神學志業的模範。我曾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有他的才能,又能像他成為「上帝的話語與聖禮的事奉者」,那樣毫不虛偽、不矯飾,單以真誠與勤奮來服事。
安慕理牧師可能是第一位正式把「新約希臘文」放入台灣神學課程表的人。我也許沒有學到他所教導的一切,但至少我學會了奮力工作來達成目標。他沒有寫下許多值得後世加以辯論的著作,但是他給他的學生們留下他的愛,留下基督徒的謙卑。我很渴望學習他,追隨他的腳步。用台灣話來說,他是一個「扛轎者」(kng-kiōê),自己幾乎不坐在轎上讓人扛。
當我在台南神學院讀書時,正好學院在建禮拜堂。這禮拜堂是如此獨特而富藝術性,在神學上又是如此有意義,如此富挑戰性。後來我才知道,安慕理牧師就是這位不為人知,不願居功的主要設計者。三座彩窗玻璃乃是由安牧師和他的夫人傅明珠老師有藝術修養的雙親所設計。
中間的彩窗是基督,在祂旁邊的兩座窗,一邊是平凡大眾的漁夫彼得,來自邊緣的加利利鄉下人;另一邊是大數人保羅,一位受過良好希利尼文化教育的猶太人(在他的時代就像是個牛津畢業生)。兩位都同被耶穌揀選來傳播上帝的使命,宣揚上帝國臨到的福音。在這三個每日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色彩斑斕的彩窗下,寫著約翰福音當中耶穌所說的話:「非爾選我,乃我選爾,命爾結實,而實恆在,則託我名求父者,必允爾。」在這些字的下方,圍成半圓的座椅,是為今日的「教師門徒」所預備的。他們面對著台下今日的「門徒候選人」的坐椅,一起圍繞著聖餐桌,合成一個分享主筵的圓。耶穌在擘餅時所說的話:
“Λάβετε, τοῦτό ἐστιν τὸ σῶμά μου. ” (拿去吃,這是我的身體,可十四:22)在這個空間裡活了起來,那希臘文的字句讓我永難忘懷!
我記得有一次,他談到讀約翰福音,就好像讀到關於一支球隊贏得比賽的報導一樣。先報導了最終的勝利結局,列出讓球隊得分的功臣,以及助攻成功的隊員,但我們都知道除了這些被提出來報導的人之外,還有很多位球員在場上,在被報導的時間點之間,還有很多其他的故事,而且,還有一位隱居幕後操縱大局的教練。雖然我們很興奮地知道了比賽結果,但是我們仍應該由共觀福音書和其他的福音書中,去探討思索那更多關於福音的故事。
我們,包括我自己,都曾被許多讓台南神學院變得如此有名的偉大人物所感動,被他們強烈的性格淹沒,也活在他們的陰影下。這位看似不受注目又安靜的安慕理牧師卻活在我心中。他的聲音仍在提醒我要去傾聽耶穌在設立聖餐時所講的話:“Λάβετε, τοῦτό ἐστιν τὸ σῶμά μου. ” (拿去吃,這是我的身體。)而我要回應這話,就如同安牧師曾信實地回應了這話一樣。
願所有聖徒都活在榮耀裡,也活在跟隨他們腳步的人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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