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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期 教會流行趨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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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生活 |
敏姑的玉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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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綠茵
(現於德國進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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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自己烤的小甜餅去給敏姑。我在保鮮盒裡鋪上杏黃色的餐巾紙,把褐色的小餅擺在上面,蓋上蓋子,甜甜的奶香被關在盒裡。我抱著小盒走到巷底,到敏姑的家。
我們這條巷子,靠馬路的一頭,都是五六層高的公寓房子,巷底卻還有幾間不曾給都市發展吞噬掉的低矮房子,兩棵老榕樹還可以在房子之間的空地伸展它們長長的枝椏。我們小時候常到那裡遊戲,因此認識了敏姑。
敏姑和她的兒子住在被榕樹的蔭遮住光線的房子裡。她從不抱怨房子的陰濕,也不像其他的居民,對我們在寧靜的午後的戲鬧發出忿怒的咆哮。她常是安靜的笑著,羞澀地問我們,禮拜日願不願意和她上教堂去。
我和她去了幾次教堂,上主日學。敏姑是主日學老師,帶我們唱歌,講聖經故事給我們聽。我不知不覺就在這個教會留下來了。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那個智障的兒子之外,敏姑似乎沒有其他的親人。她在一個瓷器廠工作,把兒子送到啟智學校。禮拜天,她替兒子穿上整齊的衣服,用腳踏車載他到教會。我們唱歌時,他也跟著跳躍著,微笑著。
等他長大了,和我們一起受了洗,敏姑不再用腳踏車載他,而是與他一起走路到教會。禮拜時,他們母子肩並肩的坐著,她替他翻好聖經,好像期待他真的會讀。有些字他認識,便會大聲地讀出來。我們都習慣這禮拜中的插曲。當我們唸主禱文的時候,他也會跟著唸,特別是:「願你的國降臨!」他都會用特別熱情的粗大嗓門喊著。
教會的人都說,敏姑實在是個模範母親。但是他們不免用一種同情但輕視的眼光看待她,婦女團契的媽媽們也不曾邀她參加團契。在教會,她給人一種孤傲的印象。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一個離了婚的婦人。她的丈夫似乎是個品性惡劣的人,常常毒打她。她本來不是基督徒,倒是她丈夫家是基督教家庭,因此她也在婚後受了洗。她和婆婆上教堂,參加查經班,很快就熟讀了福音書和詩篇,於是牧師請她幫忙教初級班主日學。
她的兒子在一場高燒後,智力受損,於是她受盡夫家的人的責難,認為這是因為她把惡靈帶進他們家的緣故。這個印象居然也印在教會一些人的心裡,他們不大願意接納敏姑,反而對那從不上教堂的丈夫較有好感。由於我也是初信的人,對這個現象感到十分驚異,但不便說什麼。只是,因為這樣,我對敏姑反而有一份特殊的敬意與好感,只要有空,我就會去找她。
在某些人的眼中,她是被「休」的下堂妻。夫家不要她的兒子,但是基於道義,他們同意給她錢,讓她教育孩子。但是,照敏姑的說法,她拒絕了這筆資助,因為:「我要看看本來是你們的上帝,現在成了我的上帝的那一位,要怎樣養活我!」
當敏姑回憶著這一幕的時候,她拳頭捲得緊緊的,全身發抖。然後,她的表情鬆懈下來了,一朵微笑浮現在她的臉上:「祂養活了我」!
敏姑的兒子在一個颳颱風的日子,因為被掉落的看板砸到,結束了二十二歲的生命。敏姑在客廳裡擺了一個畫框,裡面框著她兒子的三幅畫和一小張他的照片。他是喜歡塗鴉的,我常在拜訪他們時看到他俯在他們家唯一的一張桌上,用彩筆畫著畫。他的畫一直都像一個五歲的孩子在幼稚園的塗鴉。
這三幅畫是他分別在十歲、十六歲和二十二歲的時候畫的。
十歲的那一張,用蠟筆畫著兩個不成圓的圓,一大一小,四周是許多色彩繽紛的小點,看得出是用蠟筆急速敲打出來的。「這是說四圍的人都在罵我們母子倆個。」敏姑這樣解釋道。
十六歲那一張,是一張母親節的卡片,四個大字歪歪斜斜地填滿整張紙:「我愛媽媽」很明顯地,這是在老師的協助下完成的。「愛」字特別大,筆劃分得很開,中間的心又大又圓。「媽媽」兩字是老師寫的。他則在紙的四邊空白處,用細簽字筆很有耐性地畫了許多小花。
二十二歲那一張,是在他死前一個月畫的,兩個四足的動物依偎著,在一片很綠的草地上,天上有飛翔的鳥,星和太陽,還有一個房子在雲上。
「我一直向他說起以賽亞書裡的異象: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他很喜歡,所以嘗試著畫它。」
敏姑在這幅畫下方空白處用鉛筆寫著:「願你的國降臨。」
我帶著我的小甜餅走進敏姑陰濕的家。她有一個很小的後院,不到一個榻榻米的大小,但那裡有陽光。她很用心地在那裡種了一些花草,還有一株玉蘭花。洗好的衣服,她反而晾在廚房裡,為的是把陽光讓給花和樹。她招呼我在玉蘭樹下的板凳坐下,自己坐在廚房門口。甜甜的花香包圍我們。
「這裡是我家最舒適的地方。」她愉快地說著。當我把裝著小餅的盒子打開時,她努力地嗅聞餅香:「真好。」她說:「能夠再聞到香味真好。」
她眼睛裡閃爍著淚光,微笑著。我對她的感動有點不明所以。
「我有二十多年失去了嗅覺,最近才恢復。」她解釋道。
我發現她似乎變得年輕了些,有一股清新的活力,和我印象中那蒼白、退縮的模樣有很大的差異。
她拿起一個小餅,若有所思地嗅聞著:「我記得第一次去教堂,那裡有一股清新的香味。教堂的窗戶開開的,很明亮。蓮霧花的香味很清爽,於是我愛上那個地方。
「我丈夫的家很臭。雖然我把地板、飯桌擦得很乾淨,還是去除不了那股人的穢氣。我一回家就頭痛。那時,我常到鄰居那裡要玉蘭花,別在衣服領子上。我最怕的氣味是我丈夫生氣的時候的氣味。他發脾氣時,不只臉扭曲了,還會發出臭雞蛋混了鹽酸的氣味,這個氣味遍布他全身,由每一個毛孔冒出來。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張嘴呼喊,卻吞下這可怕的氣味。日子一久,覺得自己身上也有了這種味道,好像從我裡面開始腐爛似的。
「為什麼他常打妳?」我發出不禮貌的問題。
敏姑猶豫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因為我有時不想和他睡覺。」她冷靜地說下去:「有一天,我為我兒子的事忙了一天,累極了,但是他很蠻橫地要求著,我哭著求他讓我有休息的機會,於是他可怕的氣味再一次籠罩我,非常濃烈,像一鍋腐壞的魚湯。他拼命地打我,我哭叫著,一直到聲音都啞了。我的嘴被他打傷了,我聞到我的血的氣味,和他的獨特氣味混在一起。在我心中一個聲音一直嚷著:逃走吧!逃走吧!我最直接、強烈的願望,不是逃避挨揍,而是由這可怕的氣味織成的網裡逃出來。當我的丈夫終於起身離去,我忍不住大吐特吐,但是我聞不到我嘔吐的酸腐氣味,從那時候起,我再也聞不到任何氣味了。」
我注視著敏姑,想不出任何話來打破沈默。敏姑用非常冷靜的語氣說著,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的事:「聞不到他的氣味使我突然有勇氣,我不再怕他,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在第二天原諒他,對他又有了愛慕之情。我的心像石塊一樣,又冷又硬,沒有任何感覺。
「是我提出離婚要求的,但是他們家人對外都是說我不賢又不孝,沒有給他們生正常的兒子,所以給休了。婆婆覺得基督徒離婚很沒面子,竟也漸漸不去教會了。我倒不管這一切,仍持續去教會。現在不再是因為蓮霧花的清香,而是因為我內心有一股因憎恨產生的力量:我要把那家人的上帝變成站在我這邊的上帝。我很認真讀經禱告,為的是要教會的人重視我,要上帝看到我的努力,轉而懲罰那些不敬虔的人。我不再聞到花香,也不再對任何人動情,除了我的兒子,我不肯對任何人付出愛。你們這些主日學學生,只是讓我有點成就感的工具罷了。
「我的丈夫一直沒有受到應有的處罰,他又再娶,有兒子,事業也不錯,有時因脾氣暴躁惹了事,卻也不曾因此受罰。我自己的生活卻是那麼苦。我非常怨恨上帝的不公平,但是,我還是堅持每個禮拜上教堂,至少我在教堂還算受尊重,我兒子也很喜歡教會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孩子真的是我生命裡祝福。因他需要我,我才會活下來。他是屬於我的,我也屬於他。我沒有嗅覺,他沒有正常人的智力。我為他安排生活起居,他把由嗅覺得到的快樂分給我。因為他,我種了玉蘭花。」
敏姑把小餅放下,起身摘了一朵玉蘭花給我。她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像是苦戰後得勝的棋手,摩拳擦掌地要再下一盤。
「其實我在過去的日子,心懷恨意的時刻多於感恩的時刻。我的敬虔是一種保護,讓周圍的人和我自己都認為,上帝站在我這邊。只有我兒子是誠心而快樂地相信上帝,他從不知什麼叫憎恨,只知道悲傷,他懂得和我一起悲傷。他很會流眼淚,在沒有人為我掉淚,連我也不肯為自己掉半滴淚的情況下,他的眼淚真是我的安慰。他的死讓我覺得孤獨,好像被拋棄了。我實在恨上帝把他奪去,但也知道,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
「前些日子我突然夢見我的兒子,他坐著在畫畫,像他平常那樣,臉幾乎貼到桌面,無視於周圍的人。他的周圍有好多人,面帶景仰的表情看著他。在夢中我高興地想:我成功了!我的兒子就是我的榮耀!我想把他抱在懷裡,可是人很多,竟無法挨近他。在我手中忽然有一個美麗的瓷瓶,比我們瓷器廠最高級的產品都還美。我舉起瓷瓶說:讓我用香油澆在他頭上!突然,我發現自己置身於福音書裡寫的場面。那裡坐著的,不是我的兒子,而是基督。我把瓷瓶在桌緣敲破了,一股無比美好的香氣散放著,我蹲下去,像福音書說的那樣,把油抹在基督的腳上。我彷彿覺得基督是我的兒子,或是我的兒子是基督。一時我沈浸於非凡的喜樂中。
「香氣包圍了我和祂,我開始哭泣,所有壓抑著憎恨的日子都快速地從我的眼前飛過。我無力地哭著,但香氣包圍著我。不是回憶中的香氣,而是真實的香氣。
「醒來時,我發現我真的有流了淚,而香氣也是真的!那是院裡的玉蘭花。我的嗅覺恢復了!」
我驚訝地說:「真有這樣的事?」畢竟,有沒有嗅覺,旁人是不易觀察出來的。
敏姑還是帶著她那「得勝者」的笑容:「我自己也嚇到了。自從我的兒子過去了之後,我不再禱告,因為我想,神根本不在那裡聽人禱告。但是那個夢,還有真實的玉蘭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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