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不知道怎麼帶領青少年?他們不理我、不聽話怎麼辦?
答:搭電梯上四樓,我的心情既期待又有點擔心,待會要跟一群孩子碰面。
畫畫是一件奇妙的事,幾乎每個小朋友不用指令,拿起筆來就能畫,還常常主動嚷嚷著要拿紙筆畫畫,長大後,大家都知道,愈來愈多人不喜歡畫畫,後來發現只要對象不是小朋友,要讓他們畫畫都是一股挑戰,我常常很納悶,畫畫都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惹人厭的。
這一天,我要帶一群大約14-18歲之間的中輟生畫畫,中輟生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有問題的孩子,所謂的「中輟」不過就是原定的課業中斷,嚴格說來我自己也是個中輟的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為了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路,我也中斷過自己原來課業,換到另一條跑道上,有時候,在中間停下來是讓自己可以有更大的空間去思考,但問題是一般人長大後受了教育的荼毒都夠討厭畫圖了,我很擔心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讓這群青少年的孩子拿起畫筆來。
※一位班上的大哥
走進四樓的教室裡,這些孩子其實很好客,他們對我好奇,特別對我的身高好奇,我也對他們好奇,閒聊之中,孩子們問我:「老師你今天來要做什麼?」,我說:「嘿,今天我們一起來畫畫吧」,坐在最前排的孩子笑笑地說:「老師,那你走錯了喔,教幼稚園的是在隔壁教室。」多麼直接又有趣的孩子,他用一種嘲諷的口吻表達他們不想畫畫的事實。
既然知道很多人抗拒畫畫,活動的設計就是一門重要的學問了,這天我帶一個比較不那麼令人抗拒的活動,就從剪貼雜誌的圖片開始,撕撕貼貼地總是比拿起畫筆來得容易,活動進行了十多分鐘後,一個孩子從教室後面走進來,走起路來一付老大的模樣,他的體格高大,就是台語說的「汗草」很好。
「我最討厭有人長得比我高。」那位看來是班上頭頭的學生,頭也不抬就丟給我這樣一句話,像是在對著入侵地盤的外人挑釁,這種時候怎麼可以輕易地被嚇到,我開玩笑回應他,「這麼巧啊,我也是耶。」目測起來我們身高其實差不多,但他的身材比起我來要壯碩許多,看起來是運動員的身型。
課程繼續進行著,這位班上的大哥,既不配合我,不過倒也不會干擾其他同學。我只是堅定地告訴他我們要做些什麼,但是允許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可以什麼也不做。
※破碎的棒球夢
就在課程要結束的時刻,我從教室前排走到後排,欣賞大家創作的成品,他突然叫住我說:「老師,這是有人要送你的。」然後交給我一張捲起來的圖畫紙,打開圖畫紙裡頭畫了一座棒球場,球場的比數看板上顯示著紐約洋基隊以極大的分數差距領先波士頓紅襪隊,畫面空白處還附上了某個人的簽名,我故意裝作好奇地唸出上面的簽名,我問那是誰啊?他也乾脆地承認那就是他自己啊。
那一陣子正是洋基投手王建民因為手傷導致表現每況愈下的時刻,於是我跟他聊起棒球,聊王建民的狀況,他告訴我接下來那場洋基對上紅襪隊的比賽是王建民最重要的一場比賽,因為那將決定他會不會被換下來,而圖畫紙上的比數說明了他內心的期待。
聊著聊著,我開始在想,為什麼他要送給我這張畫?他簽了名在上面,那對他而言想必是重要的事,但是他究竟想跟我說的是什麼?
我看他那種運動員的體格,問他也打棒球嗎?他說是啊,他打棒球,而且他自己就是一名投手,但是他告訴我他已經不再能打球了。這下我是真的好奇了,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他把袖子捲起來,我這才看到他整個手臂都包紮起來,他開始告訴我為什麼他的手要打上鋼釘的故事,愈說頭就愈低,到最後,他低聲地說了一句:「我的棒球生涯都完蛋了。」
我們一起沈默了一會,那一刻,除了陪伴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開始回想起剛進教室那位氣燄囂張的青少年,對照此刻在我眼前這樣無助的孩子,這兩者都是他,棒球生涯應該曾經是他最大的夢想吧,特別以中輟生來說,如果課業又不是自己感興趣或擅長的,要如何去寄望自己的未來呢?而作為一個投手珍貴的右手受了這麼大的傷害後,那股對於人生頓失方向也失去舞台的痛,對一位青少年來說,不僅太沈重,也太難以表達了。
※畫圖提供表達的管道
很多時候,我們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就選擇不說,或者相反地,我們用負向攻擊的行為去表達內心難以控制的情緒,那當中可能包含著對這個世界的失望、沮喪、憤怒等等在體內流竄又難以駕馭的感受,我們自己其實也都會這樣,而這正是青少年努力在面對的:一個生理與心理都急遽變化的時刻,一個正要長出許多能力,但又缺乏經驗的時刻。
在藝術的創作活動中,提供了一個安全的環境,那樣一座棒球場可以就只是一座單純的棒球場,但是也可以是一座寄託了心中無法實現的夢想的棒球場,或是一座象徵自己生命故事的棒球場;當青少年們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時候,圖畫提供了一個管道讓他們自在地表達自己,因為那是一種象徵的語言,有情緒有感受,但別人無法一眼看透。特別是對於好強的青少年來說,要承認自己害怕是困難的,但因為別人不一定能夠知道他的軟弱或恐懼,所以他可以畫。
我們常看到青少年許多挑釁或是挑戰權威的行為,那些行為底下仍然深藏著渴望被了解、被觸碰的生命經驗,而做為一位輔導,需要能夠穩住不被嚇著,堅定地提供支持與陪伴,當他們覺得夠安全了才會放下武裝好的面具走出來,表達心中的柔軟。因為,那些面具正在訴說著一份擔心與不確定──不確定自己的敞開能不能換來溫柔地對待。所以,想想當自己覺得無法被環境接納或了解的時候,我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或許就能多一點靠近青少年的朋友。
|